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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再看眼前的樹林,梨花正是全盛時期,開放的格外燦爛,杏花卻仍在苞中,黯淡無華。果然不是兩種相像的東西……

  薑沉魚見他額前的發被雨打濕,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紅著臉遞過去。

  姬嬰謝過,接了手帕剛想拭擦,卻不由得一愣,「這個……」

  「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還記得嗎?」那日曦禾中毒之時,在寶華宮外,他曾用此帕幫她擦過臉上的血跡。雖然當時被他丟掉,但後來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於是她便對朱龍說還要拿樣東西,趁機回去撿起,洗淨疊好,帶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這番用心良苦,姬嬰又怎會不知,拿著那塊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而在尷尬中,又滲透著幾絲微妙的旖旎。

  斜風細雨,梨花滿目。五角亭簷,線落如珠。

  以林為景,亭中的他與她,又何嘗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而這一道風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還是回車上吧?」

  「是啊,夫人,時候不早,咱們出來很久了,也該回宮了。而且,這杏花都沒開呢,不如等它開了時再過來看吧……」

  殷殷的勸聲落在耳後,被規勸的人將視線從亭中的兩人身上收回,然後,慢慢的轉過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亦沒有表情。

  然而,卻是驚世駭俗的美麗。

  傲視四國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順著斗篷的邊沿流下來,滴滴答答。她開始行走,視一旁的馬車如不存在,兩名宮人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出紅園,一路往西,兩旁的建築亦從繁華變為簡陋,道路越來越窄,高低不平,最後,為沙石雜草所覆蓋。

  此刻,因為下雨的緣故,滿是泥濘。

  馬車跟到此處,無法再向前馳,宮人忍不住喚道:「夫人……」

  「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在這等著吧。」說完這句話後,她拉緊斗篷,走進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紗巷,是出了名的貧民窟。

  在這裡,住著衣不蔽體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們,因為沒有壯年男子的緣故,比別處顯得更加貧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鴿籠般擠在一起,肮髒的地面上堆滿雜物,空氣裡,充盈著混合了各種氣味的腐爛味道。

  她走過一排排的房子,最後停在巷尾的最後一間前。這幢房子看起來比旁邊的更加簡陋,連牆都是歪的,看樣子,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塌。蛀滿了蟲洞的木門上,用草繩系著個結充當門鎖。她輕輕一扯,早已枯乾的草繩便自己斷了。

  推開門,裡面是一個很陰暗的房間,依稀可見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黴菇,她走過去想打開窗子,結果整扇窗戶都啪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震起無數塵土。

  是了,這裡是浣紗巷,而她,是長於此間的另一個西施,從這個貧民窟飛出去後,就成了鳳凰。

  狹小的陋室幾乎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左邊是一張很大的木案,案上放著擀麵杖,母親曾在這裡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右邊的牆腳下堆放著很多酒罈,父親經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著她所聽不懂的歌,每每那時她就無比憎惡她的父親,可他不喝酒時,卻又會很溫柔幫母親畫眉,幫她梳辮子,於是那個時候她就會忘記他的可惡,覺得自己很愛他;剩下還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裡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已經少了一隻腿的櫃子,裡面放著幾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著非常粗糙的紋理,再然後,摸到一面鏡子,鏡子上長滿了綠銅,她舉起來照了一下,裡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這個人,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她那永遠紅潤的健康膚色哪裡去了?

  這個人一笑,眼神就變得很冷酷,唇角充滿了嘲諷,顯得這麼這麼刻薄。可她記得,她本來是笑得很好看很燦爛很落落大方的啊。

  這個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姿容正麗,但再細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滿滄桑。

  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啊?

  她連忙丟掉鏡子不敢再看,踉踉蹌蹌的後退,然後撞上床角,整個人就那樣砰的向後摔倒,躺了下去。

  滿天塵土飛揚。她開始咳嗽,而就在那時,她聽見了一聲歎息,很輕很輕,落在心裡,卻又變得很重很重。

  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面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的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的就像她那時懷裡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裡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濛濛的眼睛,每個字都說的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歎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麼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擺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麼?」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裡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后。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裡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幹脆利落的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薑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姜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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