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凰權 | 上頁 下頁
三二六


  含糊的語聲被帶著焦糊味道的風卷散,飄蕩在天地間,也不知走開的那人,聽沒聽見。

  四面劈劈啪啪的火起,葦塘已經被燒起來,火勢極快,遠遠的有快船開來,這邊船上的二皇子的手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敢戀戰,紛紛跳船逃生,匯合原本埋伏在水底的殺手試圖游出去,可是這邊葦塘已經被火線封鎖,那邊又是茫茫水域,還沒遊到多遠,水師的快船開來,一陣圍捕,這些人大多都沒能跑掉。

  灘塗上,一直老老實實裝死的顧南衣,老老實實等到二皇子斷氣,才打個滾爬起來,推開糊了他一身鼻涕眼淚的顧知曉,皺著眉撣身上的泥,順手把手指間的那枚藍汪汪的短箭給扔了。

  顧知曉張著手,跪在泥地上,愣愣的看著他,小臉上全是污泥,被眼淚塗得一塌糊塗,配著那茫然驚愕完會反應不過的表情,讓人不覺得好笑反覺得不忍。

  一直只顧打理自己的顧少爺,在她維持那個動作足足一刻鐘後,才終於停了手,想了想,覺得似乎,也許,大概,應該給女兒一個交代。

  然後他又轉頭四面看看,看見二皇子的屍體,突然想起來鳳知微說過,不要給小孩子看太多殘忍的東西,於是自認為明白了小丫頭的震驚由來,後知後覺的伸手,將顧知曉調轉了一個方向,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原本要過去的鳳知微看見這一幕,忍不住嗆了一嗆,心想你現在才想起來蒙她眼睛有啥用?卻見顧知曉的僵木狀態似乎終於被她那沒心沒肺的爹給解凍,醒了過來,霍然拍開他爹的手,抓住了狠狠就是一口。

  「哎喲。」強大的顧少爺至今第一次呼痛——不是痛的,是被驚的。

  他怔怔的看著顧知曉,那孩子死死咬著他的手,露出森森的白牙,一雙不算大卻特別亮的眼睛惡狠狠盯著他,眼神像個狼崽子。

  顧南衣皺皺眉,不曉得一向蠻乖的女兒怎麼就變成這德行,抬手就要奪回自己在狼口中的手,不想那小狼崽子用力居然極狠,牙齒深深的咬在肉裡,他倒不是奪不回,卻怕用蠻力,把那小嫩牙給拽掉下來。

  好容易就長出來那麼幾顆牙,還是算了。

  顧少爺把手一撒,給她咬,反正他也不覺得痛,他對痛感本來就很麻木。

  他撒了手,顧知曉卻松了口,張著嘴愣愣看他半晌,霍地往他身上一撲,小拳頭雨點似的打下來。

  「你壞!你壞!你裝死!你裝死嚇我!」

  顧少爺被她那一撞,險些再撞回泥地裡去,偏頭看看不依不饒小拳頭亂飛的小丫頭一眼,覺得有那麼一點棘手,求助的回頭看鳳知微。

  鳳知微本來要過來,看看少爺到底有沒有事,看見這一幕倒住了腳,她是知道顧家小小姐的脾氣的,在草原長大,和華瓊赫連錚那批人混一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彪悍作風,又被自己栽上個勞什子的活佛,被草原百姓頂禮膜拜,不說唯我獨尊,也是個女霸王,今天被蒙在鼓裡嚇得死慘,怎肯干休?

  鳳知微對這個丫頭也有點頭痛,顧知曉有華瓊那種果敢,卻又受顧南衣的影響,不如華瓊熱情善良,個性漠然,她發起火來,鳳知微自認為不夠影響力去處理她,乾脆一個轉身,已經邁出的腳換個方向,跑掉了。

  顧少爺愣愣看著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再看看懷裡那個不住將眼淚鼻涕往他手上抹的小丫頭,突然覺得——女人都是混賬。

  好脾氣或者說沒脾氣的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覺出了麻煩和不滿,慢吞吞的回頭,瞄一眼還在張牙舞爪的女兒,手一伸,拎起她領口,一把提著她回船,準備好好教育去了。

  顧知曉圓滾滾的身子,在顧少爺手中,拳打腳踢似的搖盪著……

  目送那對父女回船,鳳知微撕下一截衣襟,對寧弈招招手。

  寧弈笑看著她,慢慢遞出了手腕。

  他手腕上一道橫切刀痕,切口頗深,鳳知微用手指用力按壓在腕脈穴道,低頭仔細的裹上布條,三層紮緊,才道:「做戲也不用這麼賣力吧?這血飆得當時我都一驚。」

  她語氣低低埋怨,遠處葦塘躍動的火光照射在她低垂的額上,整個臉部輪廓反射著一層細密的金光,越發顯得眼睫纖長鼻子高挺,而嘴唇線條溫柔,在深紅閃爍的風中,花開不敗。

  深紅火光閃爍的一色焰中葦塘背影裡,她低頭的側影細膩溫存,停留在他腕脈上的手指力道輕輕。

  寧弈深深看她,微笑著用手指碾去她額上沾著的一點碎泥,輕輕道:「這戲我不做,便得你來做,我看還是我來的好。」

  鳳知微默然,她當時確實已經準備給自己來上一刀,寧弈動手卻比她快,借著她身子的遮擋一刀如閃電,催動真力噴得鮮血飛射,這才取信了二皇子。

  當時那種情形,是根本來不及交流對戲的,全靠彼此的默契和反應,他這邊血出,那邊鳳知微便將他撞下去,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硬生生瞞過了所有人。

  而顧南衣,早已在激戰中,得了寧弈的交代,弩箭射來,他一個翻身手指夾住,再轉身時眾人看見的便是他「胸口中毒箭」,至於顧少爺為什麼肯聽寧弈的話,因為寧弈什麼勸說的話都沒說,只匆匆一句,「知微需要你演戲裝中箭。」

  任何話只要加上「知微需要」,顧少爺都不會有異議,於是便裝了,反正當初他在晉思羽的浦園已經練過演戲,技術還算純熟。

  但他的演技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鳳知微,他蒙著面紗別人感覺不到他痛不痛苦,鳳知微卻能從面紗輕微的波動中就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了避免他露餡,乾脆沒有撲到他身邊,直接撲向寧弈,將眾人注意力轉向寧弈。

  而她和寧弈,串聯演戲是不用事先對劇本的。

  鳳知微的眼神,在那幾個靜靜等著寧弈的女子身上掠過,這幾個是寧弈埋伏在二皇子身邊的內應,連她一開始也沒有想到,她們對敵顧南衣的時候可謂不遺餘力,二皇子千防萬防,也沒想到最後致死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邀請來的幫手。

  她們是什麼人?如何為寧弈所用?鳳知微沒有問寧弈,卻突然想起漱玉山莊那夜,依偎在天盛帝懷中,熟門熟路去泡溫泉的慶妃,她是西涼舞娘出身,和這幾個女子來自一個地方,當初慶妃也是在常貴妃壽宴上,由二皇子獻上……只怕二皇子一直認為慶妃是他的人,卻沒想到,掀開面紗,那美人的善睞明眸,瞧著的卻是另一個方向。

  這麼久,這麼久,寧弈一直極有耐心不動聲色的,慢慢收著捕殺的網。

  網中人還渾然不覺。

  鳳知微慢慢將手攏進袖子裡,偏頭看遠處葦塘四面圍攏來的火焰,眼神裡有種淡淡的心驚——草灰蛇線伏延千里,任何人城府若此,是敵是友,都難免心中凜然。

  她慢慢偏頭沉思的姿態,在一色深紅灼綠的背景裡,凝定而森然,像一尊白石的像,在水湄盡頭幽幽看著世間,站在她身前的寧弈卻似乎渾然不覺,只含笑將她微亂的發挽起。

  遠處,火勢一層比一層緊,迫了來。

  ***

  長熙十五年暮春,有人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終自尋末路功虧一簣,一生裡所謂的雄心壯志,撞上那人早已設好的壁立千仞,如十裡葦塘爛漫火花,騰騰喧囂在那一刻,瞬間煙燼。

  設陷者反被陷,圍人者終被圍,終伴那一塘蘆葦化為焦灰,明春葦尖抽芽,吹響蘆笛者卻已經是無知的路人。

  在天盛的皇家正史上,關於二皇子的結局,寫的卻是「長熙十五年,王暴疾,薨。」

  寥寥九個字,涼薄的交代了天盛皇朝長皇子的死亡。

  當初甯弈回宮,向天盛帝報稱,二皇子埋伏大軍于黎湖葦塘,被長纓衛和江淮水師包圍後拒不投降,最後以火把投擲於葦塘,自焚而亡,天盛帝聽了,默然良久,最後揮揮手,道:「罷了。」

  一句罷了,皇朝親王的後事,也便這麼罷了。

  不過是再一輪清洗,再一輪黜落,再一輪井與降,這些都被寧弈控制在不至於太驚動朝局的基礎上——二皇子逆案涉及長寧藩,和太子和五皇子都不同,是暫時需要捂著不打算全盤掀開的秘密,長寧藩雖有不軌,但反意不明,朝廷還需要準備,此時並不是撕破臉皮的好時機。

  二皇子薨後,他原本暫領著的工部差事歸了寧弈,兵部吏部由七皇子代管,天盛帝還在玩著他的制衡把戲,把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交給七皇子,以制衡寧弈。

  所有人都不明白,眼看著兒子一個個隕落,為什麼還不立太子,任由他們這般你死我活的爭奪,就連鳳知微也有點想不明白皇帝是到底怎麼想的。

  不過她也無心猜測帝王心術,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春闈一個月後,便是殿試。

  六曹三省列簪裾,丹詔宣來試士初,一番忙碌,填榜傳臚,得一甲三人,狀元、榜眼和探花,賜進士及第;狀元授斡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斡林院編修;二甲三十名,賜進士出身;三甲六十六名,賜同進士出身。朝考後,分別授以庶吉士、主事、中書、推官、知州、知縣等職。

  殿試後已到五月,按例該進行瓊林宴,鳳知微這兩個月十分忙碌,又要負責春闈殿試的事,又要督造皇廟,常常睡在官署,此時便想稱病推掉,不想天盛帝卻不允許,後來隱約聽內侍說,似乎韶甯公主和陛下吹了風,等殿試這一番事情結束,韶甯公主便要出宮,住進皇廟了。

  鳳知微聽說了不過苦笑,心想你馬上就要來天天纏我了,就這麼宮中最後一晚,還不肯放過我?

  當晚瓊林苑張燈結綵,錦石纏道,柳鎖虹橋,禮炮喧天,富貴風流,四司六局,並禮部、光祿寺、尚寶司諸般人等忙碌不休,梨園教坊也出領袖子弟助興,鳳知微到的時候,遠遠的大轎還沒停下,就聽得裡面熱鬧非凡。

  瓊林苑離內閣議事的皓昀軒不遠,她過來時,遠遠看見寧弈從瓊林苑出來,帶了一批大臣往皓昀軒而去,看見她,寧弈微微一笑,笑容裡卻有些別的意味,跟在他身後的胡聖山眯著眼睛打量她,突然嘻嘻一笑,快步走開。

  鳳知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這些人神秘兮兮的玩的什麼把戲,卻也沒法子跟過去問,只好先進苑,一路過去,新科學子紛紛上來見禮,鳳知微現在的身份,算是他們所有人的「老師。」,端著個架子,一路含笑點頭過去。

  忽聽有人在耳邊道:「見過司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