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此語一出,她始感詫異,問道:「我去何處?」

  他道:「我和周循說過了,現下亂成這樣,無人會顧及後宮,更無人會在乎你。我走後,讓他悄悄送你出宮。你的兄弟,我已經派人查詢,眼下雖無結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緣今生終可懷抱相見之念。五年前,你已誤了一次機會,望勿一誤再誤。」

  她突然呆立,無言以對。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微笑道:「那麼,各自珍重,就此別過。」

  上巳日晨,皇太子蕭定權奉聖旨,在數百金吾衛士的擁護下,赴長州處理善後事,並迎武德侯靈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開下達旨意時,皇太子已經啟程三日,已出都城數百里,躍躍欲試的眾臣工一拳放空,無力回天。

  但是有人還是提出了這樣的抗議:「自古儲貳不預軍政,何況本朝儲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屨,應加百倍小心。更兼戰事初平,兵民未安,儲副千乘之軀,輕入虎狼之地,萬一變生不測,則家國兩誤,悔之不及。」

  抗議者未發的言論,皇帝自然也聽懂了。雖天子以鐵腕強權鎮壓了趙庶人,卻同時於京整理軍務,太子謀反的嫌疑終究未徹底洗刷。長州方面尚駐十萬大軍,太子經年管理給養事務,與將領也好,甚或與駐軍也好,其瓜葛絲牽遠非旁人所能想像。武德侯卒,掌長州軍事政事者為太子表兄副將顧逢恩,彼為太子至親,太子當時既能以一封家信盡數遙控,何況耳提面命?即有李明安與之分庭抗衡,而天子臨淵驅魚、旁林縱虎的嫌棄是怎樣都避諱不了的。

  而抗議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無疑。終無此事則為苦心孤詣未雨綢繆,終有此事則為深思熟慮高瞻遠矚。普天下總有人,是一件賠本買賣都不願做的。可惜滿朝束帶者,皆是精明生意人,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歎了口氣,回頭想吩咐陳謹宣示退朝,卻發覺陳謹的面孔已經不在身後。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經沒有太子,後宮已經沒有皇后,邊城已經沒有故友,膝下已經沒有孫兒。放眼望去,難道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後最親近之人?

  他抬起頭,看見殿門外,他服朱袍,著烏舄,執桓圭,他穿過買賣交易、待價而沽、討價還價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揚,似是嘲諷,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誠,他舉手加額,「臣謹為陛下賀……」

  皇帝合目,掩去了這不快幻象,既不願和群臣共處一堂,亦不願還宮獨居一室。兩害相權,於是三月初六日的朝會,在沒有任何議事的情況下,卻足足往後拖了一個多時辰。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朝會應有的主角,皇太子蕭定權,已經在指揮李氏親點的數百金吾衛士的護送下,驅馳於離京去國,北上邊陲的路途上。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皇太子勒馬回首,來時的九重宮闕、七寶樓臺已為重重煙樹浩浩雲山阻礙。

  星沉月落,天際一線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萬里山河,毫無保留地呈現于生於長於幽深宮闕的皇太子充滿愛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隨他、保護他、押解他的所有軍士一道,策馬馳騁。不同的是,他們全副重甲,他儒帶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與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織出的春晨的風,于他向天際展目之一瞬,灌滿了他襴袍廣闊的袖口,使廣袖飄舉如浮雲。那種不潤不燥的觸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清朗和輕鬆。

  於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見了江川澄碧,如帶如練,江上漁舟點點,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嵐中的青山尚未及閃金耀綠,成為未設色的稿本。驅馬馳騁中,一幅水墨氤氳的千里江山圖卷自動於他眼前無止無盡,徐徐鋪陳,以日月為印鑒,雲雨作題跋,天與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裝幀。

  那些有色彩的、無色彩的,那些有香氣的、無香氣的,那些流動的、靜止的,那些天中飛的、山中開的,那些隨風飄逝的。山陰道中,目不暇接。

  至寶必有瑕穢,他終於瞭解此語未真。面前這至寶,足下這至寶,他所身處這至寶,這座養育他的如畫江山,完美無瑕。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心痛,他此刻滿心作痛。

  那些天生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樸的,那些袖珍的、宏大的,那些過往的、未來的,那些現在的。他不能瞭解,如此的美好,為何要對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愜意,如此甘願。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說過的一句話:親眼看到了這樣的江山,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比寬廣。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樣,已經離去,已經歸來。他不用再想像她會見到什麼,因為他已經見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見到什麼,因為他已經見到。或有絲毫遺憾,即他不能與她同觀,這絲毫遺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滿是滿,完美者未必完滿。

  說起未必完滿,在這古老而永恆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個古老而永恆青春的故事,那隨著歲月流逝反復上演永無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絕情的君王召回為他廢棄的流放的太子,臨行時他的車軸折斷,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為警惕,他未引以為擔心,他並未乘車,他走馬觀花,看到了,這如畫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進入卻永遠要被他影響的人生。

  帶長劍挾秦弓的武士們簇擁著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馬馳過公田官道,馳過野地荒郊,馳過紅塵市井,馳過古廟頹垣,馳過煙雨南國,馳過風霜塞北。

  那些歸故里的、趕科場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吾民。

  §第七十四章 槥車相望

  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後抵達長州。邊城的消息自然遠不如京師流傳得快,連京師眾口都不能確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驅逐至此的,還是被皇帝庇護安放至此的,此間自然更加疑雲重重。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的角度來看,他是被皇帝以欽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協助督軍李明安及副將顧逢恩早一日便進離營進入內城,預備下迎接這位身份出奇貴重的欽差。

  當長州南面的城堙和女牆初出現于皇太子及眾金吾衛士眼中時,一輪西沉的如血殘陽正重重壓在城樓的脊獸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隻踞獅,金紅色的輪廓清晰宛然,待得馳抵城堙腳下,得見女牆上被西南疾風獵獵振動的李顧旗號,斜日已墮入簷角。李明安與顧逢恩並列站立於城堙門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陣以待南面來人。

  一青衫文士從數百黑甲騎士中策馬而出,於二將面前勒馬。兩人連忙跪地行禮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駕。」定權在馬上笑道:「烏飛兔走,不想此間光陰流轉如此迅疾。」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調職離京,迄今近九載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定權笑了笑,答道:「李帥的樣子倒是一向無太大變化,本宮不至見面不識,保全了臉面,也屬僥倖。」李明安笑道:「墜屨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實在惶恐。」定權和他本無甚熟悉,官話講完便無話可說,轉向顧逢恩,道:「顧將軍。」顧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來乍到時,見日隱月升,略無過度,也常感慨光陰流轉,竟有具象。臣與李帥适才還擔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門關閉再開,便要大費周章。殿下來了,臣等便安心了。」說罷接過定權手中馬鞭,親自執起轡頭,緩步進入堙內城門。他已封侯數年,顧思林卒後,尚無旨意,長軍的實際統率也是他,即非勢力絕倫,亦可謂專權意氣,然這樣執鞭墜鐙的雜役,在他做來,卻不無自然之感。李明安隨後,待來者俱入,巨大吊橋和厚重城門旋即在身後軋軋閉合,從四野八荒中隔離出了一座孤城。

  安頓好護送鶴駕的金吾衛士,是夜二人於內城官邸設宴,為太子接風洗塵,隨邑金吾軍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為欽差,以示重視,親自迎還武德侯顧思林靈柩,另長州或有未定軍政事,許太子便宜處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議既然靈柩返京,顧逢恩應孝服與太子同歸,參與禮儀,軍務可暫移李明安代署,待喪儀過後再行返回。

  養生喪死無憾,乃王道之始。這是天子的厚意體恤,顧逢恩伏首謝恩。

  因國家連有不幸,又多少都與太子相關,宴間氣氛並不和諧。何況太子面色蒼白,情態似頗疲乏。當著天子親衛面,又謹言慎行,既絕口不問戰後軍政諸事,也不談將軍殉國事,隨意喝了兩杯酒,推說疲倦,避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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