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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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突然大叫了一聲,將不知第幾次卷起的畫軸一展至底。畫心中嫻雅青春的美人正靜靜地向他張望,向跌坐至地儀態盡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張望。雲鬢金釵,綠衣黃裳,螓首蛾眉,丹唇鳳目,妙筆丹青下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皇帝的淚水順腮滾落,「卿卿,你終究不肯原諒朕是不是?所以你給朕留下來了這樣的報應?當年朕並不知道你對他……要是朕知道的話……」 美人無言地凝視他,眉間和兩靨翠鈿上的精緻描金於案上跳躍的燈燭中明滅,于皇帝波動的淚眼中明滅,笑意不改。 這帶著淚印的笑意提醒著皇帝,屬於他們的一生,一切過往,那些欣喜的、悲傷的,歡愉的、痛苦的,圓滿的、遺憾的,得償所願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會以及愛別離。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換了聲氣,「要是朕知道的話,朕還是會娶你,朕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美人繼續無聲地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無限嫵媚,無限端莊。 皇帝越說越興奮:「卿卿,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今生已過矣,來生亦不會,即使來生同今生,不,比今生還要不堪,我還是會尋到你。卿卿,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美人含笑,不言贊成,不言反對。 這態度終於讓皇帝滿意,他的淚水已在眼中凝幹,如同案上的筆墨在硯臺中凝幹。 皇帝拾起了畫卷,溫聲說道:「那麼你和我,就這麼說好了。你留給我的報應,我會再給他一個機會。」 皇帝輕輕揚手,帶倒了案上銀,看著燈油潑灑,綾絹惹火,火勢漸高。美人的雲鬢、春衫、紅顏、笑靨逐漸被高燒情火吞噬接納,留今生二十年因緣的餘燼,蝴蝶一樣在斗室中翩飛,沾袖,化灰,成塵。 最後化蝶的是作畫者的朱璽和兩首題畫詩: 翠靨自蹙眉自青,天與娉婷畫不成。 惱道春山亦閣筆,怪佢底事學卿卿。 乞漿何用訪藍橋,眼底筆下即瓊瑤。 蕭郎應堪裴郎妒,丹青不滅意不消。 §第七十三章 臨江折軸 當普天同慶國朝軍事大捷,息爭罷兵的同時,長州都督樞部尚書鎮遠大將軍武德侯顧思林捐生殉國的消息亦為天下人共知。在最終的決戰中,顧氏父子分軍合擊時,武德侯一路為側後兩翼敵軍所困,突圍中膝上舊傷突發,墜馬後為數支流矢擊中。此後副將顧逢恩獨自指揮作戰,直至五日後方破陣尋回將軍遺體。 李明安書寫給天子的軍報中,關於大捷描述頗為具體,各種數據翔實,然對名將星隕卻一筆帶過,顧逢恩亦不曾詳說,或是不忍之意。然而這並不損國人因感奮、悲慟、景仰而導致的熱忱想像。不日內,京中閭裡巷間流傳的,乃至勾欄瓦肆說唱的,便都是武德侯纓鋒蹈刃,一以當百,最終功成身滅、壯烈殉國的悲壯事業。風起雲湧,人怨天怒,刀鳴馬嘶,淚流血灑之種種細節栩栩生動,說者聞者皆如親見。 相對起黎庶赤子一般單純的愛和憎,懷恩和懷仇,歡愉和痛苦,朝廷的情緒便要複雜得多。隨著捷報與喪報同時傳來,日前的朝勢如撥雲霧見青天。天子在明知儲君已喪後援靠山的情況下,文易坊府,武削宮衛,看來至尊父子數十年的計較,數十年的對峙,數十年的積怨終於一時盡數宣洩爆發。儲副猶如秋風落葉,岌岌可危的宿命前景也已不再是之前尚模棱兩可的揣測。因三月三日上祀節,例行休沐停朝一日,故直達天聽,抑或預備在六日朝會上當面彈劾儲君種種不臣行為的奏章與腹稿,也都在喜慶的氛圍中開始有條不紊地預備。 他得罪他們實在已經太久太深。在他們看來,廿載家國不寧,爭執紛紜,需要有人負責,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對外作戰消耗國家幾十載積累,至國困民乏,遷延至今日方成功,需要有人負責,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更不要說臣欺君,子逆父,兄殺弟,功高震主種種不可挽救的移風敗俗,禮崩樂壞。天子有撥亂反正之意,懷抱著致君堯舜、且清風俗的目的入仕的他們,不能不鼎力支持。 還有,還有,這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順水推舟。戰爭結束,這個國家實在需要休養生息,看樣子天子與儲副已經為水為火,成炭成冰,如此放縱他們再任情任性,風煙雖靖而不靖,憂患似平而未平。他們權衡利弊,必須支持一方,揚棄一方。 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失道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 聖人所言,從來未非。 然而他們自以為頭頭是道,計算精准,卻終究不敵天算。他們沒有想到,初六日的朝會上,他們不會見到皇太子。他們也沒有想到,東宮後宮一個年輕的婦人女子,早於所有人得到了近日來僅次於戰捷的重要音訊。 早在二日夜,太子獨行入顧孺人閣中,不再虛與委蛇,不再盤纏清算,他明白地告訴她:「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她不問他要去何處,因為知道他的事業、他的人生已與自己無關,所以他自行補充:「是長州,陛下要我前往迎柩。」 即使早已與她不相干,她似乎還是略略吃了一驚,繼而回答道:「恭喜殿下——殿下說過,想去那裡。」 他點點頭,道:「不錯。」 長久的靜默之後,他接著娓娓而談:「你知道,貴上攻訐,說我與京衛有染。昨日一早,喪報便到。昨日一早,陛下便收回了東宮衛。我不知道這是兵事息偃,將軍故世,他擔心我從此再無顧忌,還是兵事息偃,將軍故世,他從此再無顧忌。或許,兩者都有。他讓我出京,不知是害怕我留京會鋌而走險,不能留給他徹底整頓的時間,還是憂慮我留京會鋌而走險,不能留給他徹底整頓的時間。或許,兩者都有。我表兄如今執邊,他派我去,是要提防我干預軍政,還是要引誘我干預軍政……」 他喃喃如同自語:「我不知道他是愛我,還是害我,是護我,還是殺我。」 她敷衍的回應裡有輕微諷刺的味道,「那麼殿下如果留京,會不會當真走險?」 他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不管他的表情和聲色多麼輕描淡寫,這都是石破天驚的暗室密語,她若出首告發,他絕無一線生途。但她臉上掛的是事不關己的神態,口中說的也是事不關己的話語:「這是國家大事,和妾有何關係?」 他笑笑,「我知道,你就當我是太過無聊。」 她看得出來,他不是無聊,只是孤單。他的故人皆已離他遠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經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著她,道:「我走後,你也走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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