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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定權的離宮即設在顧思林從前的官邸內,他連日馳騁疲憊,倚榻閉目養神,不想便輕輕睡了過去。雖亂夢雜遝,並無一刻安寧,然直至謔剌一聲乍起,驚破淺夢,方才醒轉,發覺窗外夜已深沉,無月無星,室內燭火動亂,帷幄飄舉,土腥氣觸鼻,似有急雨將至。

  他艱難支撐起身,反手用力推上為勁風洞開的窗櫺,忽於土腥氣中嗅到了另一種微甘微酸的腥,這是龍涎的氣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轍。他一驚,回首發現顧逢恩已經全副重甲,按劍立於自己身後。

  因披甲帶戈,顧逢恩沒有屈膝行禮,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遞出了手中的一隻影青瓷瓶,道:「這是金瘡藥。」

  風中隱隱傳來邊城才會有的金柝聲,已經過了亥時,或許他正在執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權稍稍安心,勉強笑了笑,道:「河陽侯大不一樣了,我還是像從前那麼沒出息。」

  自顧承恩戰死,逢恩代替,與太子不相見也已經整整十年。自他走後,無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攜犬逐兔,他的鞍馬荒廢,像這次這樣人不離鞍連日賓士,雙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沒有向金吾衛說起,金吾衛亦漠不關心。

  他接過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兩道淚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顧逢恩似乎無動於衷,只是點了點頭。

  他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顧逢恩簡單回答:「李帥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嗎?」

  定權頷首,忽然察覺他的改變,非僅容顏,他已早非自己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顧逢恩沉默了片刻,問道:「殿下,京內的形勢果已危若累卵了嗎?」

  定權微生警覺,想了想答道:「軍不涉政,這不是河陽侯應當關心的事情。」

  此語出口,他也忽然察覺了自己的改變,非僅容顏,也許在顧逢恩看來,自己也早非他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燭影幢幢動搖中,兄弟兩人相對無言。至良久顧逢恩將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為殿下上藥。」

  定權搖頭,大概是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狼狽醜態,拒絕道:「不敢勞煩河陽侯,叫我手下的人來即可。」

  顧逢恩打量了他片刻,問道:「是殿下的人,還是陛下的人?」

  定權笑笑,道:「至此間又有何分別?」

  顧逢恩點頭走近道:「是已無分別——他們已經服侍不了殿下了,還是由臣越俎僭越罷。」

  暗香幽浮。他曾得顧思林嚴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權忽記起了晚宴時他的衣香,因氣息與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這樣說,他的鎧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時同件私服外的。他連回營更衣的工夫都沒有。

  一念至此,他凜然大驚,欺近兩步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顧逢恩不變聲氣,平靜重複道:「臣說,他們已經服侍不殿下了。」

  他察覺了,這並非單純的土腥氣,也並非摻雜入腥香的混合,他趨前數步,推開內室門,再趨前數步,推開外室門。門外名為守夜侍奉,實為監察看管的十數金吾衛士皆已倒於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識的面孔,白如紙,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溫熱,黏稠殷暗如初研墨,蒸騰著銅銹一樣的腥。

  滿目雪白,滿目血紅。也許是平生未見過這麼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連嘴唇都毫無顏色,他的額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覺頭暈目眩,方才飲的兩杯酒也開始適時發作,腸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嘔吐,他扶著門框漸漸彎下了腰。

  顧逢恩從後攙扶住了他,一手順著他的脊骨輕輕撫摸,如同年幼時他從父親那裡受了委屈,向他哭訴求解時的安慰一樣。他在他耳畔輕聲道:「我第一次看見血,從馬上墜下,伏在塵土間,連膽汁都快吐盡了。但是父親下馬後,只是給了我一記耳光,他下手那麼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沒有聽得見聲音,所以也沒聽清楚他是究竟罵了我什麼話。」

  也許他只是礙於君臣的身份,面對自己這沒有出息的怯懦行為,才隱忍住沒有給出一記沉重的訓導的耳光。

  定權壓制住了噁心,回過頭,突然勃然震怒道:「這是何意?!殺天子親衛視同謀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謀反?!」

  他搖搖頭,否認道:「他們對殿下,殊無人臣之禮,臣不過兵諫,為清君側。」

  未待他發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這點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權一雙鳳眼漸單薄漸狹窄,其間冷冷的光打量著他,「清君側,還是要清君?你殺了他們,他們剩下的人,李明安……」

  無須他繼續動怒,繼續憂心,仍著晚宴時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聽到了誰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誰的指引,急匆匆從外進入,一眼看見此間景況,震驚詫異不輸太子。尚未及任何動作,他身後的兩頁門已經戛然合攏,從長州城中將這遍地血腥的館驛也隔離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劍,方意識到今夜因宴太子,隨身並未攜帶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觸及的只有遍地金吾衛士的屍體,他因怒致笑道:「顧逢恩,你這是要造反,證據昭彰,你還有什麼話說……」

  語音未落,穿胸一劍已經刺過,鮮血噴湧如虹霓,連一旁站立的定權衣上都被濺染得斑斑點點。原來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顧逢恩從李明安身上拔出劍,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劍身,和太子如出一轍的鳳目單薄狹窄了一瞬,冷淡回應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說過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會說話。」

  室門霍然重開,門外站立的同統領和顧逢恩一樣重甲裝扮,一樣刃上帶血,毫不詫異橫倒軍士之間的重臣屍骸,他一樣拱手,簡明地報告道:「殿下,此處十二人,餘處二百四十八人,已經全部處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網之魚?」

  此事千鈞一髮,發生得太過迅疾,定權心中尚無知覺,四肢卻早酸麻無力不能移動,半晌方喃喃如自語道:「二百六十人……無一漏網。」

  顧逢恩向同統領點了點頭,下令道:「傳我軍令,即刻關閉大小南門、西門及北門。從即刻始,無論軍民,不許往城外走脫一人。」

  同統領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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