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定權疲憊地點點頭。

  皇帝把弄著案上朱筆道:「如今你兩個兄弟都已經不在了,已經沒有人可以威脅你了。朕還是從前那句話,上十二衛你應該沒有本事染指,那麼二十四京衛中,究竟是哪幾個,你們約定了如何聯繫?你這裡實話告訴朕,朕仍可以按他的說法,網開一面。」

  定權望著案上銀中跳動的燭火,似是眩暈,舉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額頭,良久方道:「京衛,陛下不是已經在著手整頓更換了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網羅,何必還在意這些無用書生妄語?」

  皇帝面色陰鬱,搖頭道:「你是在逼迫朕暴殄天物?」

  定權重複道:「臣,逼迫陛下?」

  皇帝凝視他,終於撿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軍報,道:「這是今晨送來的,你也看看罷。」

  定權上前接過,抖著手略一翻動,黯淡雙目忽然光彩波動。雖於御前,雖已至此形勢,卻不禁忘情以至於泣下,含淚展頤道:「百年事業,不想完成於當代。則我國家雖忍痛至此,雖犧牲至此,複又何憾?此陛下齊天洪福,宗廟社稷之幸,天下蒼生之幸。」

  二十余載,皇帝從未自他臉上見過如此單純的喜悅,余光瞥見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語,忽而稍感後悔。嘴唇動了動,似是有話想說,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是默默眼看他接著往下誦讀。

  托舉著畢其功於一役的大捷軍報的皇太子面色刹那煞白,他抬頭,不可思議地茫然望著皇帝,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口鮮血突然噴湧而出,灑得公文上斑斑點點,盡是赤痕。

  寫就捷報的千萬人的殷殷碧血,於是如此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筆。

  他反應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頭,敕令道:「叫太醫過來。」

  定權慢慢引袖,拭掉了唇邊血痕,舉手向殿外厲聲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點頭道:「不錯。」

  定權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東宮衛。」

  皇帝望著他,默坐不言。

  定權只覺胸臆間局促憋悶到了極點,試著喘了兩口氣,似是想笑,最終卻端正了面色,舉手加額道:「臣謹為陛下賀,外無將無相,內無妻無子,千秋萬歲,獨上天宮。」

  皇帝冷眼相對,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漸平靜了下來。殿內靜得可以聽得見皇帝呼吸時胸臆間的氣促聲。

  對峙良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卻不再言國事:「阿元的後事,也該打算著辦了。朕還是想追贈他郡王爵位,讓他入東山陵。」

  定權答道:「臣代他謝恩,可是陛下,禮部如今已經沒有人了,追贈也好,喪儀也好,要讓誰去辦呢?」

  皇帝無語有時,皺眉問道:「他的事,你到底怎麼想?」

  定權微笑道:「陛下,無爵宗室葬儀臣不清楚,或請陛下明日詢問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聽的話,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儀,陛下可願意參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齊衰十二日。京師文武即日於公署齋宿,翌日素服入東宮,給衰麻服。京師停止大小祭祀事及樂,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東山陵園,神主入太廟。」

  他抬起頭來,眼下是兩抹蕭索的鬱青色,「但是這僅僅針對在位時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廢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園的。」

  他直立,靜視,聲色寡淡,問道:「父親,兒若今日死,父親將我葬何地?又會不會為我服齊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點了點頭,目光瞥過他腰間束縛的白玉帶,一隻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這麼對待他,是為了報復我。」

  定權忽然厭煩至極地歎了口氣,冷笑道:「我用我的親生兒子,來報復我的父親?!那麼我蕭家,和漢衡山之禽獸一族還有何分別?——父親,也請你慎言行!」

  倉啷一聲巨響,是皇帝向太子擲出了手邊一隻價值連城的醬色釉梅瓶。

  太子雖然疲憊,依舊年輕,他輕易地避開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讓天子價值連城的震怒在幽靜暗夜中碎裂得驚天動地。

  太子疲憊的面孔上,神情裡,目光中,是無可掩飾也倦於掩飾的厭煩,他抬起一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無可忍地低聲規勸道:「陛下,宜自重。」

  他沒有行禮,沒有告退,踐踏著君王遍地的憤怒轉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點著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於視線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頭大笑起來,「報應!卿卿,這就是你留下給朕的報應是不是?!」

  他聲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陳謹被嚇得呆若木雞,直到此刻才如夢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氣提不出來,連忙搶入殿上前攙扶。皇帝一把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用手肘倚著書案吃力地站起身來,踉蹌著向內室走去。

  陳謹和眾內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給朕滾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論死!」

  眾臣的頭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徵求陳謹的同意後,無聲無息地退得一乾二淨。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麼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滾,明日讓朕再看見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陳謹焦灼的表情凝滯在臉上,抽搐半晌,躬身離去。

  皇帝進入內室,反手關好了閣門,摸索著從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經生銹的銅鑰匙,趔趄著踏上腳杌,搬開數匣書籍,才打開了書架頂端的一個暗格。從其中捧出的細長紅木鈿匣,因為長年未曾移動,滿是暗塵。

  皇帝懷抱著鈿匣,回到書案前,仔細用袖子將浮塵輕輕抹去。細弱的灰塵在燈下飛揚如煙,往事在燈下飛揚如煙。

  皇帝在往事前塵中打開了鈿匣,哆嗦著手指將其中立軸捧出,解開軸頭香色綬帶的一瞬,和畫卷一同封存的記憶如決堤洪水一般,滔天湧出,淹得皇帝一時透不過氣來。

  他耐心地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時辰,才從天杆處展開卷軸,鵝黃色鸞綾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將卷軸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開,湖水藍色鸞綾的天頭露出了,皇帝再次猶豫地將它卷起;驚燕帶露出了;黑色鸞綾的錦牙露出了;畫心的留白露出了;題跋印璽露出了;畫中人的雲鬢露出了……無數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現蒼老的手指始終在遏制不住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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