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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定權頷首,道:「陛下聖明。於今情勢果然有些為難,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風波,陛下此前雖有疑惑,而真正認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帶之後。若於一二日內將京軍二十四衛的將軍盡數更換,這場風波大概不亞于天家弟訐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齷齪官司。然而不及早剷除隱患,又要慮日久生變,畢竟臣現在已成困獸。不若如此,儘管丟些顏面,卻可保大局安穩無虞,然後尚可徐徐圖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為明朝過後,或許走失了風聲,再作為亦無用矣。」

  他恭謹的語氣因對天心洞若觀火的剖析而顯得不乏譏諷,皇帝卻不以為忤,看著他,緩緩點頭道:「你知道便好,果然無事,自然皆大歡喜。」

  定權歎氣道:「陛下,事雖未果,早是幾敗俱傷,還談什麼皆大歡喜,還有什麼皆大歡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願寫,臣也不會寫。臣再愚昧,也不是親手在給自己預備的甕下點火之人。或者臣寫了,結果不如陛下所願,嫌疑不還是落在臣的身上?此舉等於無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權道:「陛下若與臣商議,臣自然可以拒絕。陛下如下嚴旨,那麼說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愛于君父,有罪無罪,臣只有一死。不過臣臨死前倒可為陛下再劃一策——所謂金錯刀,絕不是臣的獨技,譬如說,臣的五弟也會書寫,並且與臣手書別無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該出些力氣,陛下何不召他過來,左右臣的印綬皆在此處,今晚盡著他動用就是了。」

  皇帝忽覺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鬱積,無言半晌,重重歎道:「朕怎麼就會養出你們一班孽畜?!」

  定權無動於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話,召趙王即刻前來。」

  趙王定楷踏著初更的報時鼓點進入金吾衛,發覺一室軍士皆披甲帶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爭鬥都已不再要緊,一步步鋪陳,一步步設計,計算得再精准,也無法預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鋒,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惡都經歷後的,一個如此平常的時刻,彼此擁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沒有懷疑,也不是沒有恐懼,但是他無法拒絕君父的要求,一如他無法拒絕自己。這或許是他最大的機會,如同一盤博弈,他必須權衡利弊,維護他之前辛苦經營的大局。這博弈讓他不安的同時,也讓他興奮到了極點,和他的嫡親哥哥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實是可以一個富貴親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語義曖昧的秘箋完成,筆跡與皇太子手書無二,再一一加蓋了皇太子的金寶和私印,和月前給付顧逢恩的書信同式同樣,再一一經由皇帝過目,由皇帝親信的內臣一一攜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這種人臣,他不知這是幸抑或不幸。或徹底成就或徹底毀滅,或直上天宮或直墮泥犁,這種人就是不願意走第三條哪怕平坦大道。何況他父親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這堂上昭彰,何況聽說曾經就是這堂上,是他的父親擊潰自己手足和最大敵人的戰場。這即便不能成為對他的勉勵,亦至少不會成為對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際濛濛發灰,二十四京衛內無一衛指揮在接書後稍有片刻的遲疑、猶豫或曾經與儲君暗通款曲的痕跡,其人或驚愕或憤怒或如大禍臨頭,有十衛指揮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親自將手書夤夜投回了宮門,再由宮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衛堂上的皇帝手中。

  沒有經由皇帝的許可,整夜保持著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著幾案踉蹌起身,帶著一臉的無奈和譏誚,從毫無血色的嘴唇中輕蔑地咬出兩個字來:「兒戲。」

  他探手取過皇帝面前的幾封書信,蹙著眉隨意翻看,隨後當著君父的面,走到看來已露敗象的亂臣面前抖了抖,問道:「明明什麼都不缺,可是他們為什麼都不認?你知道這是差在何處了嗎?」

  年少親王緊抿雙唇,沒有答覆。

  他得意地笑笑,長眉揚起,如同他書法中出鋒的一勒,不吝指點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風度,少修養,既缺天分,亦缺身份,所謂拾人牙慧,所謂婢學夫人!」

  面對這囂張的羞辱,年少的親王依舊隱忍無語,今夜表面或是他佔據了上風,其實言塵埃落定為時尚早。

  皇帝怒至極處,反而稍生興趣,無言注視著二子的對峙。然而太子沒有繼續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歎了口氣,端正了臉色,「不過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敗筆是在何處?畫道也好,書道也好,一切文藝皆不當為陰謀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無,骨氣全無。你和我都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以致貽笑大方,而終難成大家,難成正果。」

  不理會趙王神色,他轉向座上天子,平靜請求道:「陛下恕罪,臣實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揮了揮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宮。」

  他扶了扶依舊僵硬的膝頭,轉身欲行,身後的皇帝忽然遲疑道:「朕已經叫典藥局的人過去了,不過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他出什麼事,畢竟於你亦無好處。」

  定權無所謂地一笑道:「此事真的就會終結於這樣一個兒戲嗎?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場,臣是真不願意去看的。」

  §第六十七章 卑勢卑身

  皇太子回宮時已經四更,他既說自己疲憊不堪,按常理推斷他也應疲憊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會的常朝,他還是疲憊不堪地按時出席了。趙王同樣也按時抵達,並和太子一樣換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後更換還是著人直接送到金吾衛衙門的。

  他們折騰了一整夜,畢竟還年輕,沒有掛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們一道折騰了整夜,精神卻已大不濟,滿身倦態掩飾不住,引得群臣不斷偷偷注目,企望能從皇帝的失態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們再過度地揣摩、度量、計算、體察,一人在眾人開口之前,直接跳過了無謂的端倪,將今次時事的發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從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靜開口道:「陛下,臣蕭定權有事啟奏。」

  皇帝警覺地蹙眉,然尚未示意陳謹離席接納,定權已向一側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趙王,卿來替孤擎住。」

  兄弟對視,皇太子血紅的雙眼不知是因疲倦,還是恨意。定楷終於默默把住卷軸一端,長長宗卷拖開,按照本朝公文的標準格式,端莊正字書寫的連篇累牘,治喪的白練一般橫亙了整個淚跡猶新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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