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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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權抬頭直視天顏,清了清因疲敝而喑啞的嗓音,「臣參劾趙王蕭定楷謀大逆,請陛下明察細審嚴辦慎刑。」 皇帝顯然沒有意料他突然如此舉動,一時僵坐在御座上,滿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顫抖,手中白練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無敷衍的精緻工筆,如果不是和陰謀有關,當是多麼高標的藝術。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絲冷淡譏諷笑意。 定權目中無人,繼續說道:「以奏本過冗,種種色色,恭資陛下詳參。臣先行提綱挈領——臣參劾趙王身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國母一。誣陷儲君一。交通朝臣一。陰謀奪嫡一。」 因驚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漸因更加驚愕而譁然,譁然如風起波蕩泛過人群。能束帶捧笏站立在此處的人,皆是風波惡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沒有被風波惡浪卷走的倖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個生存規則。為官為人,處事立身,最忌諱的,便是撕破面孔。這朝堂上,這官場中,這人世間,即使對面站著的是不共戴天的仇讎,可帶著笑拔劍張弩,亦不可紅著眼洗甲銷兵。只要不撕破面孔,萬事便尚有回環的餘地,有回環的餘地,才有繼續生存的機會,也才有繼續進攻的機會,才可能最終帶著笑從敵人的屍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劍,然後再踏著死者的鮮血繼續攀升,繼續戰鬥。是以對於他們而言,「孤注一擲」這個詞,永遠不應當擲在這種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間,也一直是其間的佼佼者,他為何做此態?即使用玉石俱焚來解釋,也是無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開了口,不言此事,卻問道:「朕放你回去,這一個時辰你就做了這些?」 皇太子點頭,毫不否認,並且重新扳回話題道:「是。臣此時再不作為,無可作為之日;此處再不言論,無可訴說之地——十余日前金吾衛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許昌平,是因為趙王陰遣人投書密訟,言許某秘密交通京衛將軍,與臣意圖謀反。陛下,許某是臣詹府首領官,臣平素與他自然或有公務往來。靖寧二年廣川郡王謀大逆時,臣居宗府,親驗人心變幻,世情涼薄,獨他一人不忘君臣之義,甘冒大不韙前往探視。是年年底,臣贈一白玉帶於他,是為酬謝勉勵之。然趙王狡惡,竟陰譖此物為臣授之憑證,許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審臣工,臣心實不能服,願昭之天下,乞陛下為臣一灑之。」 他說的這些宮闈秘辛,非但群臣,連帶皇帝身後站立的眾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結舌,瞠目結舌後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於昏聵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將案情公之於眾,實在也有為太子留幾分餘地的目的在其間。太子非但要和趙王撕破面孔,現在這樣做,更是與皇帝撕破了面孔。何況他的言語中,能坐實在對方身上的罪證皆虛無縹緲,無稽可考,然環節枝葉,皆足以自毀至萬劫不復。 一旁的定楷點點頭,代表好奇心及正義心都突然登頂的群臣咬牙重複道:「玉帶。」 定權一笑道:「不錯,玉帶。卿何必驚詫,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報陛下的嗎?就選在昨日,是因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覺得陛下能夠騰出手來辦理這樁欽案了罷?」 定楷直了直身子,針鋒相對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于殿下,竟使殿下憂勞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對陛下自陳清白,臣亦願對殿下自陳清白。請殿下明察慎審。」 攻訐至此,朝上幾個烏台官員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後一人躍躍欲出,卻被身後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權草草掃了他們一眼,接著回頭說道:「照卿這麼說,是我錯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譖人,卿言應該如何處置?」 定楷一偏頭哼道:「果能執之,投畀豺虎。」 定權搖頭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紂,沒有率獸食人之政。不過康寧殿的黃門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衛,細細詢問,看他昨日和陛下說的什麼玉帶王爵一類言語,到底是誰的教唆。」 御座下的趙王突然望向了皇太子,御座後的陳謹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後者甚至懶得朝他抬抬多皺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報給了面色煞白的趙王淺淡一笑,「不過我還是想請教卿,贈帶是我的私情,是東宮的私事,卿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頓地重申:「臣說過,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現在主,殿下未來主,臣既引天子及東朝不懌,誠死罪也。臣願當朝免冠釋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體,請陛下與殿下欽審賜罰。」 定權笑容諷刺,道:「釋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難道竟毫無創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開創者,臣高山仰止,心嚮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憂鬱地望著足下二子,驚覺視野前忽然血色迷離。是兩頭養虎成患的幼獸,在國家明堂上,在千百熱忱看客中,全神貫注地奮力廝殺,口口都咬在對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興奮,以致他不能分辨這是誰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將流出的鮮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彌漫,鹹、腥、酸、澀,氣味裡就可以感覺到潮濕、沉重與熾熱,沒有什麼能夠比熟悉的氣味更容易引逗一個人的回憶,所以三十載太平天子自然記起來了。曾經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隻剛長成的幼獸,在一口咬斷同胞的喉管時,那血的腥膻和熾灼讓他多麼興奮;代表著生命的血管的韌,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觸感讓他多麼興奮;其中噴薄而出的熱血,灌溉遍他即將擁有的土地,於其上催發出血色的似錦繁花來,征馬踏過,紅塵飛揚,那想像讓他多麼興奮。 繁華紅塵中,美人如玉,碧血如虹,最終屹立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用生命和熱血追逐的永遠不止是一個君主的寶座,更是一個英雄夢。 既然如此,年老夢醒的英雄還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止眼下的這一場註定輪回的戰爭? 他已沒有辦法阻止,他已沒有能力阻止,即使身為萬乘之尊的帝王,也只能悲哀地突然覺醒,他的帝王術用過了頭,這一次,他註定要失去其中一個兒子了。是誰已無緊要,是誰已無意義,不可避免地失去本身,已經提醒他,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源於宇,源於宙,無計可消除。 不管是誰未流出的將流出的血,濫觴淵源都是他的血。他麻木不仁地想,所謂虎毒不食子,是否其實因為,它們不願於其中最終品嘗出自己血肉的味道? 風起波湧,風湧波動,細流最終彙聚成巨浪。群臣中的譁然終於爆發,烏台官員、司法官員、閣部文臣、翰林官員終於一個一個、一對一對地脫班出列,其中不乏衣紫腰金的部台首長,即使是保家衛國的對外戰爭,意見亦無如此空前的統一。大半個朝廷以摧眉折腰的形式,建議天子,請求天子,脅迫天子旨令三司與金吾衛共審贈帶一案。 新任的中書令和他的卿貳們,新任的刑部尚書和他的卿貳們尷尬地站立,居廟堂之高,只可獨善其身,難於兼濟天下。 定楷鬆開了手,白練委地,變作了皇太子一人不祥的手持。 定權環顧,在俯首屈膝的四面楚歌中,鄭重跪地道:「臣亦請三司介入徹查,以求公平。」 也許從皇太子今日開口始,大勢已不可挽回。或許自天子起了廢立之心始,大勢已不可挽回。或許自他戀慕上同胞手足戀慕的人開始…… 皇帝起身,擺擺手道:「介入好,都介入,散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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