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定權道:「不必了,這是靖寧二年的冬至後臣賜給他的。」

  皇帝道:「你認出來便好,朕想知道為什麼。」

  定權笑笑,道:「他是臣的入幕之賓。」

  此刻此地實在不適合玩笑之語,皇帝勃然變色,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厲聲斥道:「將他的位子撤了!」

  雖龍顏盛怒,滿座皆驚,李指揮面上卻波瀾不興,招手命人上前撤去太子椅座,也不再理會太子的面色,詢問道:「陛下,臣請旨直接訊問罪臣。」

  皇帝望了一眼叉手站立一旁的太子,滿面陰沉地點了點頭。旋即有軍士取來一副拶子,套在了堂下的許昌平雙手十指上。竹木軋軋收緊,慘白的面孔,撕裂的血肉,裸露的白骨,膠著的冷汗,殷紅的鮮血,以及掃地的斯文,一切影像,皆昭彰於一堂搖曳的燭火下。定權閉上了眼睛,將這雪白血紅、濃墨重彩的宇宙阻隔在了肉身之外。許昌平在暈眩的劇痛中,亦注意到他閉上了眼睛,而且不知緣何,他就是意識到了,這並非膽怯或不忍,而僅僅是為了顧及自己其實早已不存的尊嚴。

  他驀然想起太子問過的一句話:「假如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也不需要嗎?」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辭令。至今時,這形形色色、種種條條皆被他用自己的肉身一一驗證羞辱。近三十載的人生中,衷心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疼痛,以致指骨的斷裂、脛骨的斷裂都相形見絀,以致一切過去堅持的信念都搖搖欲墜如風中敗葉。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呻吟出聲。

  恥辱有具象,也有聲音。

  李指揮下令解除了刑具,軍士捧上了大半盆帶冰的融水,徑直將罪人剛獲解脫的雙手浸入了水中,鮮血瞬間融去,駭人的腫脹也頓時消除了不少。這樣處理,适才已至極限的罪人似乎又可以再承受新一輪的鍛煉。更何況半盆冰水兜頭澆下,連帶罪人的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於是接下來便是新一輪,鮮血、斷肢、呻吟一一再現,定權忽覺自己的嘴角上,亦滿是血腥氣。或許是因為天子在面前,真正酷烈的刑罰都沒有呈上,但是十根不起眼的竹木,亦足夠演出一堂血腥的鬧劇。

  皇帝不知思想起了什麼,面色亦稍有不快,他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案面,金吾軍士再次放鬆了刑具。

  指揮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察言觀色後代替皇帝發問道:「太子殿下將玉帶賜給你的時候,可有對你說了些什麼話?」

  罪人渾身脫力,目光恍惚,搖了搖頭,奮力從齒縫中咬出幾個字:「沒有。」

  指揮接著代替皇帝發問:「但是或有人指認,太子將此物賜你時,言道日後事成,許你異姓王爵。」

  許昌平驚詫萬分地望向堂上站立的定權,煌煌燈火下對方光潔的面龐卻沒有一絲波瀾,自然也不可見驚恐、憤怒、委屈與分辯的冀圖。

  他們相知已整六載,他們擁有共同的血緣,這樣的示意已經足夠引起他的警覺。

  罪人的目光開始閃爍,呼吸也開始粗重,沒有呼喊冤屈,甚至沒有搖頭反對。精明的指揮知道人犯的動搖和崩潰往往只在一瞬間,換言之,自己的功勳和業績也往往就成就在一瞬間。他示意,竹木再次逼迫式地收緊,而這一次,鮮血卻突然從罪人的齒縫中踴躍淌出。

  刑者先于君主和長官意識到了什麼,連忙上前扳開了罪人緊咬的牙關,愕然回報道:「陛下,罪臣咬舌了……」

  話音尚未落,适才一語不發的太子忽然厲聲喝命道:「李指揮,叫他們卸了刑具!速去傳太醫!」

  皇帝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太子殿下,近來好壯的脾氣,這是朕的親軍,不是你的家奴!」

  定權眉目間毫無怯意,針鋒相對冷笑道:「陛下,攻訐者連異姓王爵的無稽言語都說出了,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此人若是死了,臣的嫌疑可就再也洗不脫了。」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沒有生氣,轉而對指揮李氏下旨道:「就照太子說的,救不回來這人,朕就把你交給太子處置。」

  眾人匆忙奔走,將昏厥的許昌平架了下去。地面的冰水與血水也旋即被清理乾淨,一室之內,沒有遺留任何苛政的痕跡。皇帝招手,看著定權前行,道:「你覺得是無稽之談,可是用來解釋贈帶一事,倒是入情入理,況且他有則言之,無則不言,何必演這一場苦肉戲?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來他是開不了口了,那不如你來回答朕,你們究竟要成什麼事?」

  定權撩袍跪倒在皇帝足邊,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辯解,不可辯解。臣請陛下准許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願當世人面與此人對質。」他仰起頭來,認真地建議:「對了,還有趙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線生機。」

  皇帝冷哼一聲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窮山惡水間的便不是你哥哥,該當是你。如你所言,國家多事,朕不想過分動搖國本,不如你私下裡告訴朕,是哪幾個衛,朕或可給你一線生機,朕說過,還是可以中旨處決了他結案。」

  定權厭煩地回應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來,趁此地什麼都是現成的。臣斷無他這般意志,臣也說過,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過於著急,你堅持這副無賴嘴臉,不愁沒有用到它們的日子。只是今晚,朕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轉過頭去吩咐:「拿上來。」

  一路侍奉輿車的內臣之首聞言捧上一隻漆匣,當著皇帝的面揭開,皇帝問道:「認得這是什麼東西嗎?」

  定權只看了一眼,回答道:「這是皇太子的金寶,還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計,上十二衛你大概還沒有本事染指,那麼有件事要勞煩你,可否用你的那筆獨技給二十四京衛的指揮各寫一封私信,朕這就遣人給他們送去。」

  定權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謀遠,將二十四衛指揮盡數換新,豈不穩妥至極?」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心裡清楚,於今這是代價最小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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