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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定權再度私會詹府主簿許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輟朝的初三日的午後。國母有喪,按照本朝禮制,作為皇太子應服齊衰,但是由於禮部尚未定大行皇后喪儀,皇帝亦尚無明旨,定權不過更換了淺淡服色與白色冠,且面上殊無淒色。命人逕自將許昌平引至書房內,自己先坐了,擺手道:「主簿免禮,坐。」許昌平便也不行大禮,向他一揖,也坐了下來。定權打量了片刻許昌平的打扮,問道:「主簿的喪服制好了?國有殤,主簿神色如許尋常,不懼人言可畏否?」許昌平道:「當慟哭時臣自會慟哭,只是眼下既沒有哭的工夫,也沒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來,可有令旨?」定權道:「就是主簿說的話,哭的工夫都沒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禮,從明日至此後百日內,我怕都片刻不得閒。不過我懷疑,我能用的時間還有百日否?」

  許昌平起身,雙手推開定權書房閣門和幾頁朱窗,環視門外窗外皆無一人,方低聲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權道:「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做到這個地步。」許昌平點頭道:「大行皇后無外戚,近年既失愛于陛下,只怕她能夠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趙藩不得行,齊藩亦得返。齊藩返,二十四京衛中有七衛都是他故舊,而邊城現在是在朝廷手中還是在親藩手中,也難早結論。」定權搖頭道:「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可捨棄,定是不喪身家不肯罷休了。是我打亂他們的謀劃,他們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時輕舉妄動,正投了他們的羅網。我斷不能妄動,也請主簿不要妄動。」許昌平沉吟道:「他需顧忌的方面確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動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權歎氣道:「你坐下,聽我說——齊藩我是絕不會讓他回來的,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事態惡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來,不為這事,而是有句話要囑託你聽。」

  許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請講。」定權抬頭看他良久,方開口道:「哥哥,活下去。」許昌平瞠目結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驚怖語?」定權神色陰鬱,道:「我寧肯是自己多慮,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對手甚至連無賴都不是,既是禽獸,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我打發他之藩,其實是放了他一馬,他肯領命,仍舊是太平富貴親王。他偏偏不願意,他要做亡命徒。他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這是我一開局就輸了他的地方。我現在的擔憂是,我固然是打亂了他的謀劃,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謀劃,萬一此事牽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許昌平叩首道:「果至於此,臣請殿下放心。」半晌後方低語道:「殿下知道,那東西放在何處?」定權搖頭道:「我正是怕你作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宮中已有親藩甚或陛下的眼目,還是要你涉險前來。我就是要囑咐你,我不希望張陸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聽好,記下了——無論事情鬧到何種田地,你設法救過我,我亦會設法救你。」他看著許昌平亦已大異於五年前的面龐,重複道:「所以,要活下去。」

  許昌平垂頭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話,臣記住了,但是臣還有句老生常談的話,也請殿下牢記。」定權道:「你說。」許昌平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權道:「主簿也以為,我是個軟弱的君主?」許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時太過仁慈。」定權失神一笑,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果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還會這麼說嗎?」

  這是一句極尋常的問話,許昌平卻一怔,方低聲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時至必行。」

  晚膳之後,皇太子請求陛見皇帝,未言明為公事為私事。皇帝也沒有藉故阻礙,就在寢宮康寧殿的側殿召見了太子。定權行禮起身,見皇帝身上所著也是淺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舉止之間,亦未現十分傷感,索性將預備的幾句告慰官話盡數壓下。

  父子二人相對無語,雖是太子主動求見,卻並未主動言談。良久後還是皇帝先開口問道:「你的齊衰制好了沒有?」定權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處。」皇帝道:「為何不服?」定權道:「大行皇后喪禮未定,既定臣自會穿戴。」皇帝又倚案靜靜看他許久,微微點頭道:「是嗎?是喪禮未定,還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齊衰,而是斬衰?」

  一語既出,滿殿人皆驚惶失措。定權卻未顯太過驚恐,緩緩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話,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謙,你如此聰明人,怎會聽不懂?」定權雙目簾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話,臣正是聽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給你個明白,有人告訴朕,說詹事府內,有個掌文書的主簿,是姓什麼的來著?」定權道:「言午許,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對,就是這麼個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東宮見過你的那個人。」定權抬頭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陳謹一眼,陳謹偷顧皇帝,低下了頭去。皇帝未加理會,接著說道:「有人密告,說他有行走串聯京衛的行徑,而且並非一時一日。你知道這話說出來,是什麼罪名嗎?」

  定權點頭道:「果然以文臣結交武將,還是京衛,這是有謀反的嫌疑。只是,他不過是個從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內主文移,他串聯京衛何益于己,何用於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這也就是說,是臣有謀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並不驚訝,也並不害怕。」定權輕輕一笑,將雙肘平放落於地面,道:「臣不是已經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嗎?如果還有比這更誠惶誠恐的姿態,臣也願作願為。至於學婦人女子涕泣分解,賭誓求告,臣今時今日固不屑,陛下難道就會輕信嗎?」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麼?」定權額頭觸地,道:「臣謝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現不耐煩,手指輪流煩躁地敲了敲幾面,道:「此事偏發在此時,朕還在猶豫。但是你來之前,朕已經下令緝捕了。你放心,僅他一人,別無牽涉。」定權道:「如此最好不過。非常時期,牽涉無益。」皇帝一笑道:「看來今日你的話還長,不是鐵打的膝蓋,就站起來說罷。」定權扶膝起身,道:「謝陛下。」

  皇帝道:「朕說過,朕喜歡你這麼說話,看來這話你是記住了。」定權笑道:「陛下說過的話,臣不敢不都記住。譬如這句——陛下說陛下與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有這麼麻煩。當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經夠麻煩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說過,記不太清楚了。」定權道:「靖寧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憶,問道:「是嗎?那麼你是怎麼想?」定權道:「當時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恥笑,還有些難過。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當日對臣說,只論父子,不說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請旨,陛下與臣,只論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頷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權輕輕點頭道:「臣今夜來,是請求陛下旨意,勿令廣川郡返京奔喪。另,大行皇后禫祭後,再擇日令趙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憊地捏了捏四白,問道:「你自己聽得見現在在和朕要求什麼嗎?」定權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這樣和父親說話,是不孝不敬的罪狀,以手足的身份這樣議論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惡行。只是臣适才說過了,今夜與陛下只論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進言,請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麼規矩你懂,這算是引論,你接著闡述,朕聽著。」定權點點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與臣在此處鬥茶。其間臣問陛下,小顧出關,臣算是明目張膽插手了軍事,有事發之日,陛下可能護臣周全。」座中皇帝並不說話,定權接著說道:「如今小顧既已出關,為其父也好,為自家也好,無須督促,他定會全力以赴。陛下不必憂心,臣也不憂心。」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全。」定權笑笑,道:「臣正是沒有考慮周全,如此輕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話說,臣與人鬥,在這一步便已經輸了。陛下信否,三日後重開朝會時,彈劾臣的奏章會將杜相的中書省淹掉。」皇帝反問道:「所以說,你後悔了?」定權搖頭道:「臣無悔。臣既為儲君,不會以身損國。只是臣雖愚昧,眼前之事,未來之事,大概也能預知一二。臣這幾年辦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過,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預庶政預大政了。大約大行皇后崩卒,在他們看來,臣也是要負責的——不,不論臣需不需要負責,古往今來,儲副以養德養孝為主務,引發了這種議論,本身就已是大罪。何況東宮衙署的人還被拘禁,這樣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從心罷?」

  座上的皇帝低垂著眼簾,以略為怪異的神情看著太子,不置可否。定權仰首道:「或者應該先問,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聽你的看法。」定權提起袍擺,再度跪倒道:「外有戰事未息,內有國家大喪,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四海有饑饉之虞。當此非常之時,朝廷傾頹則必地方傾頹,中央動盪則必國本動盪。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親保兒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國家之儲君,庇佑國家之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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