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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皇帝和皇后最後出席,眾人齊聚一同面君行禮,皇帝笑容滿面道:「今日是家宴,沒有外人。朕的意思,吉日良辰,一家人在一起見個面,吃杯酒,就不要再講這些虛套數了。」皇后笑著附和道:「陛下的聖諭,各人隨意。那麼臣子行陛下督察,命婦行我來督察,誰要是說了煞風景話,不論臣妾,罰酒三巨觥。陛下說如何?」皇帝笑道:「我看處分得當。」

  帝后既然隨和,眾宗親便不再顧忌,大致入席,也並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際,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羅衣單薄,采色如雲。錦簾綃幕當中,挽袖點茶試酒,拈花簪鬢顧影,低聲笑語雜和風動寶鈴,連綿不絕。皇帝笑對皇后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現成的畫?真該將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兒畫下來。」皇后笑道:「他怕近來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饌皆為其次,宴酬樂作,最合題要緊的自然還是遊戲。皇后見時下旨,內臣宮人依次搬出珍珠、玉杯、金器、龍涎、禦扇等物以為賞賜,又有冷水、生薑等物以為處罰。由皇后始,至太子、長公主、妃嬪、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將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綠花斛挑起,以應民間摘菜試新之意。此事無人不可為,亦無人不獲賞,自然皆大歡喜。餘下的環節卻並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認适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後開斛上朱卷複檢,中者有賞,而誤者有罰,罰有舞唱、念佛、飲涼水、食生薑等名目,最後吟誦與此花菜相關詩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為戲笑者也在於此。

  置於太子面前的朱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綠色野菜,莖柔葉大,莖上有細絨。定權看了半日不知為何物,隨意指鹿為馬道:「頗棱。」話音剛落,便瞥見妃嬪席間的阿寶頗不以為然地蹙了蹙眉頭。負責督察的內臣從旁為他將斛上菜名紅卷展開,道:「殿下,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種菜,殿下平素最愛吃的。」席上泛過一陣笑聲,皇帝道:「怎麼罰你?許你自選一樣罷。」定權權衡,笑著吩咐道:「把薑片取上來罷。」此內臣含笑托過金盤,其上整齊碼放著十數片生薑,為定權用金箸擷出一片。定權方咬了一口,涕淚橫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選了冷水,投機取巧,又是何苦?」定權飲了一盞涼水,辛辣稍解,蹙眉問道:「怎麼用這麼辣的薑?」內臣笑道:「殿下,姜在秋冬二季出新,這都是去年的姜了——姜自然是老的辣。」定權無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一紅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滿道:「殿下把一年裡能說的都說了,不留一點餘地給後來人嗎?」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愜意,要扯著你們一道落水呢。」

  滿座大笑中遊戲繼續,定楷隨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見,極容易辨認,指認道:「這是韭。」內臣展卷道:「王爺,這是韭。」定楷笑道:「僥倖。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輪到定梁時斛中卻是一株方露微紅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藥為最盛,定梁萬分得意,叫道:「這是芍藥。」內臣含笑道:「小王爺,誰都知道這是芍藥,王爺還得說出品類來。」離花期尚有一月,這要求確實有些強人所難,眾人亦知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個個皆含笑引頸觀望,唯有皇孫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邊,對局勢十分緊張憂心。

  定梁張口結舌半日,猜測道:「是霓裳紅。」內臣笑道:「小王爺也誤了,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隨便你挑揀。」定梁偷偷向妃嬪席望了一眼,自覺念佛吃薑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損風度,猶豫半日,道:「臣就誦首詩罷。」皇帝搖頭道:「你哥哥都認了罰,怎麼給你破這個例?你不選,去把薑也給他擷一片過去。」皇孫見他要吃虧,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懷內代他求告道:「翁翁開恩,不罰六叔罷。」座中又是一片笑聲,皇帝直笑得透不過氣來,撫膺道:「那就不罰他,教他背詩。」皇后笑道:「到頭來,還是我們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誦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皇帝道:「聽聽,小小年紀,便知投桃報李行徑了。」

  笑語聲中,湊在太子妃身邊的皇孫睜著一雙烏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一直靜坐微笑的阿寶,問道:「你是誰?我認識趙娘子,不認識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娘子嗎?」阿寶微笑,彎腰低頭,柔聲答道:「可是妾認得阿元,阿元的竹馬,還是妾還給郡王的呢。」皇孫想了想,突然一轉身拱頭鑽進了太子妃懷中,太子妃摟著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說不上兩句話,還是會害羞呢。」見阿寶一臉既憐且愛的神情,又笑道,「聽說你身上也大安了。你這麼喜歡,也著緊自己養一個,阿元也多個伴兒。」

  遊戲輪回,最終至皇后處,卻也是一株含苞芍藥。內臣因适才和定梁開了個玩笑,此時卻不免有些為難,低聲提醒道:「娘娘,這個是……」皇后笑道:「這是寶妝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驚訝,道:「朕倒不知道你在這上頭還做過些學問。」皇后但笑不答,誦道:「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直至宴上眾人又開始歡飲暢談,皇后才側首低聲笑道:「陛下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麼會忘記?」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妝飾過的容顏,春光明媚下,翠鈿閃耀中,眼尾亦現細細紋路。不知思及何處,半晌才怳若有亡道:「卿卿,離那時也有三十一年了罷。」皇后笑道:「沒有那麼久,是二十八年。」皇帝歎道:「不察一俯仰間,半生已過。」看了看皇后,微現歉意,道:「近來國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過了這陣子閑下來,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溫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墜。眾人盡興,各自傾倒於錦茵繡幕、亂紅飛絮之中,皇帝忽然感歎道:「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樣,總是能夠這樣該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語,皇帝問道:「說出這樣話來,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裡真是欣慰。」皇后搖頭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剛過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這話又算什麼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樣的。」皇帝不再接話,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又說,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這兩句話大概便可將前、今、後三世的情愫都涵蓋了。」

  皇后微笑道:「這些文人話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們就這麼散了罷?」皇帝點頭道:「隨你的意思。」

  皇后隨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還本宮。餘人陸續離散,御苑內,夕陽中,人去春空,空餘蔥蘢嘉樹,狼藉殘紅。

  與會人極娛遊,亦多覺疲憊,還宮還家後各自安睡。誰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靜時,杳杳鐘聲忽起。

  阿寶夢覺,披衣起身,詢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宮人也早聞鐘聲,出閣後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亂幾乎不能自持,口齒不清地彙報道:「顧娘子,太子殿下閣中恰遣人來。」一年少內侍入室,跪地稟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顧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寶雙瞳仁陡然收縮,一身出了一層鰾膠一樣的黏膩冷汗。

  少年內侍抬起頭來,問道:「娘子可還記得臣?殿下派臣帶給娘子一封信。」

  阿寶道:「我記得你。你替我給你主上帶句話。銅山崩,洛鐘應。如此開場,如何了局?」

  §第六十三章 銅山西崩

  皇后突然薨逝,眾人聽說的原因是急病卒,只為極少數人知道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終被公認的原因是抑鬱與絕望。她朝中無外戚,族內無高官,二子一已被貶謫,一將被驅逐,在皇帝半世曖昧態度的縱容之下,三十載若幻若真的太后夢一朝粉碎,一個女人無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嘗沒有過類比,眾人自然會想起如漢武皇后衛氏者。

  當然還有更少數的人以為的原因,是與陰謀和一個母親的犧牲有關,這則屬於暗室之論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懷據這等悖逆心思,何況懷據者還是逝者禮法上的嫡長子。

  不論何種,這出人意料、突如其來的國喪,徹底打破了之前前線、朝廷、皇帝、儲君、重臣、親藩幾方牽絲映帶的微妙平衡。在眾人說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經突兀而徹底地失衡。

  對於趙王定楷而言,因為國母喪、嫡母喪、生母喪,婚姻去國之事自然一時片刻無從談起。三日下旨命禮部考訂皇后喪服之制,各宮和在京文武官員給發白布制喪服的同時,令太子在內的臣子們無比頭痛的問題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廣川郡王。

  禮部官員負責引經據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過的成例,在外親王可返京奔喪,但不至百日便必須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參與。於是這便又引發了兩派言論,一派言「可返」二字,說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遠,他不必返。廣川郡王雖是皇后長子,但因罪去國,也當永不返京才是正論。況京內嫡長有儲君,親子有趙王,足可以主持喪儀。一派則言本朝以孝治國,以禮立國,廣川郡王去國時並無明白旨意令其永不回歸,既然也是國母喪、嫡母喪、親母喪,他不回京參加喪儀,則天家行事,何以為天下臣民典範?

  因為國喪,皇帝下令輟朝五日。群臣們沒有當面爭辯的機會,只得各自先將喪服預備好,等待旨意後再相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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