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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緩緩踱到定權身邊,顏色淺淡的禦衣袍擺觸到了定權的鼻尖上,陰沉苦澀的香氣暗襲,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經緯的藥香。他渾身一陣戰慄,突然領悟自己的弟弟是佔領了一個多麼好的時機,而這個時機對自己來說是何等的不適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個病中的君王,會比尋常更加在意掌控權力,也會比尋常更加畏懼喪失權力。對於他和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喪權與死亡等同。

  皇帝蒼老的冷笑聲音如藥氣凜冽,從離定權很近的頭頂壓下,「我給你取名叫權,不會比你更不知輕重。怎麼為君父,尚輪不到你來教導我。不過既然你這麼擔心,朕可以給你一句實話——朕並不打算讓廣川郡王回來。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時局又太亂,于朝廷於他皆無好處。他母親已經不在了,朕眼睛還看得到的時候,總還是要保全他一條性命,叫他在那窮鄉僻壤多活兩年。」

  這語氣這姿勢都太過熟悉,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蕭定權胸臆間掠過一陣噁心後,恍惚憶起,五年前,就是這個時辰,就在這個地方,甚或就是在這塊水磨金磚上,挾著天子不動聲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撻伐,如疾風暴雨一樣落上了肩頭,落上了脊背,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當夜,抑或,其實自己從來就沒有移動過位置?他伏地的雙手,伸出一根手指,帶著舊日傷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磚的縫隙。

  衣裾、藥氣和天音終於漸漸遠離,「你今晚懷據的這份心思,這樣和你的父親說話,不用等那群尖腐書生攻訐,你的父親直接可以傳家法來,就在這裡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們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說過了,朕不得不承認,作為儲君,作為朕的一個臣子,你說的沒有太大的錯處。」

  定權聲音低沉,「謝陛下。」

  皇帝道:「還有,你也不必以為朕徹底昏愚,朕不管詰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說你別的事情,朕會治他的罪,且會嚴辦,但絕不會牽涉你。唯有此事,朕寧肯你受些委屈,讓小人得點便宜。朕不會放廣川郡回來攪你的局,但是那個小臣和你是什麼關係,朕也不會因為你這些話就不去查訪。假如查訪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與你有牽涉,你是朕的兒子也罷,你是朕的太子也罷,朕無力護你,也無心護你。」

  定權抬起頭來,目光有些飄忽,也有些嫌惡,蹙眉問道:「為什麼?——臣是問,天子聖哲,權衡輕重,為什麼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歡和朕玩這樣的把戲,就不要指責朕偏心。當然,朕也可以用你這套把戲來告訴你答案——因為他只是朕的親臣,而你,是朕的權臣。」

  定權半晌無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謝陛下教誨。」

  皇帝道:「還有,從今日起,部裡的事務就先放下罷。日後進出你延祚宮門,也最好先知會朕一聲。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諱。」

  定權問道:「陛下是擔心我背著這嫌疑,會借國家的事務謀私?」

  皇帝道:「朕也不會這樣小看你,朕是擔心你背著這嫌疑,無心辦事。況且,大行皇后的喪儀,明日禮部便會擬出章程,你是皇太子,儀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場面不少,你雖然年輕,可也分身乏術罷。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懸,但是關起門來我們稱君臣,打開門來,在天下人面前,我們還得做父子。收拾起你這副毫無心肝的樣子,在大行皇后的喪儀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個孝子的典範——畢竟,這才是你儲君最重要的職責。」

  定權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會如陛下所願。」

  皇帝擺手道:「你退下罷。」

  看著定權背影遠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陳謹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藥丸,用溫水為皇帝送服,兩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終於平靜下來,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淚,看看陳謹通紅的雙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比朕的幾個兒子都強些。」

  陳謹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時待臣不薄,今舊主去了,臣連滴眼淚不敢掉,來世還可企托胎人身嗎?」

  皇帝一笑道:「舊主去了,不是還有新主嗎?」

  陳謹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經制止道:「不要裝模作樣,朕看了心煩。只是朕身邊剩下的可以說話的,大概只剩你們幾個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了。朕這話不避諱你,也不怕你傳遞給你的新主。」

  陳謹的膝蓋終於一彎,磕頭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歎了口氣,道:「這不是什麼要緊話。——你以為朕今晚這樣,是教太子氣得嗎?不對,不是。從他小的時候,你們就一直在朕的耳邊嘮叨,說他像他舅舅,聽多了,朕也就這麼信了。直到今天,朕才發覺,他居然是朕的兒子裡面最像朕的。」

  皇帝閉上了眼睛,頭向椅後仰過去,仰過去,自語道:「為什麼,要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

  §第六十四章 室邇人遠

  定權從康寧殿返回,並未徑回正寢,而是先去了顧孺人閣中。皇后大喪期間,他親近後宮,若認真追究,也是一項大罪。然而他的幾個老臣既不在身旁,無人可阻礙,也無人敢阻礙,只得提心吊膽由他而去。

  太子不令通報,孤身入室後也不待宮人行禮,揮揮手道:「全都下去。」阿寶正倚坐在榻上,並未起身迎接。定權不以為忤,走到她面前,靜靜打量了她片刻,問道:「你哭了一整天?兩眼都腫了。」她的雙目、兩顴,連鼻尖都是一片赤潮,然而此刻眼中已無淚水,平靜回答道:「是。」定權道:「大行皇后崩卒,固然是大不幸,只是此事已成天命,人力不可挽救,你又何必自苦太過。」阿寶道:「說句忤逆言,大行皇后雖為國母,可是妾不過昨日才遠遠見了她一面,連她是什麼性情的人也不知道。」定權道:「這樣說,不是為了她。那麼貴上送來的手詔中究竟涉及了什麼,才會讓我的顧娘子如此動情?」

  阿寶慢慢抬起頭,望著他,神色如靜水,無驚訝,亦無懼怕。滑稽的感覺不合時宜地湧上定權心頭——他與他的君王,她與她的君王,相同的夜裡,演繹的相同的故事。只是故事中他的君王,是純粹的君王,他的臣妾,是純粹的臣妾,唯他一身,同時兼任著君王與臣妾的雙重角色,反抗的同時鎮壓,被鎮壓的同時也被反抗。這樣的矛盾其實糾纏他終生,以致麻木,以致乏味,只是在今夜突又使他感覺到了刻骨諷刺的意味,以及可笑與可悲。

  他反抗的臣妾仰著頭,直視他雙目,回答他的問話:「我剛剛得知,我的母親不在了。」

  他忘記的,他記起了,這秘色珍瓷根本不需他伸手去打碎,百年的靈性,它自有著自我毀滅的自覺和決絕。

  四年之後,他來找她的那日算起,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肚明他早已心知肚明,小心翼翼而執著地拖延到了今時,不得不打碎了。他在感覺到輕鬆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遺憾,畢竟那小心維繫出的表像還是靜好的,以及那表像中的某些細節,或許會如潛伏的病灶一樣,在許多年以後的夢回午夜,于緬懷青春時突然發作,能令已不再青春的心隱隱生痛,令不再青春的眼微微發酸,更有甚者,能令緬懷者輾轉反側,動魄驚心,乃至手足無措?

  然而此時此刻他仍然青春,亦無須緬懷,他青春的心沒有作痛,眼也沒有發酸,這是今夜唯一使他稍感欣慰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樣平靜地質疑道:「這不合常理——貴上正是用人之際,告訴你這樣變故,于他何益?」阿寶展手,手心中是一束被淚水濕透的青藍色鳥羽,道:「他自然不會告訴我,但是我來時,悄悄叮囑過寫信的人,萬一有變故,就傳遞給我一點青色的物品。」她沉默了片刻,道,「青色是我母親最喜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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