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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簪纓亂,鬢雲散,朱幕關,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脫造化萬物,悄然提前迎來下一季的春信。

  定權閉目養神,欲睡未睡,纖長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細膩濕澀的平坦小腹上輕輕撫摸,含混說道:「你也給我生一個世子罷,長得就和我一模一樣。」她一愣,然後笑應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滿道:「胡說。郡主自然還是要像我。否則日後她長大了,埋怨爹爹當初娶回這樣其貌不揚的娘不說,還要禍及子孫,教我如何跟她解釋,又如何與她再尋我這樣佳婿?」阿寶憤憤地將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嗎?況且有這樣岳丈,只有泰山壓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個背時駙馬擔心。」定權把手伸回,攬住她的脖頸,笑道:「他有泰水向著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閒話被閣外匆匆而來的一陣腳步和人語聲打斷,腳步聲愈近,人語聲愈亂,定權雖極疲倦,終於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還有一點規矩沒有?」阿寶閣中的一個宮人慌忙入室,下拜說明道:「殿下,是康寧殿來人了。」定權急忙翻身而起,問道:「何事?」宮人答道:「來使沒有詳說,只說是傳陛下口敕,來請殿下。」定權想想吩咐道:「叫他門外說話。」一面拉過被子,替阿寶蓋好,道:「不與你相干,你不要動。」

  宮人忙外出傳旨,入內後又急忙服侍定權著衣,定權將置於阿寶妝臺上的烏紗折角向上巾戴正,問道:「陛下要我去何處?」門外傳聲答道:「回殿下,請殿下移玉清遠宮陛下的書房。」定權問道:「這麼晚,陛下怎麼還不曾安寢?」門外道:「聽說原本已經是睡下的,有封奏報剛剛從宮門遞了進來,陛下就又起了。」

  宮門閉後,非有重情大事不會夤夜從門縫內投遞公文,定權額上突然沁出了一層冷汗,來不及仔細穿戴完畢,便匆匆離去。阿寶只聽到他臨走前最後問了一句:「是軍報?」

  皇帝果然已經等候在清遠殿書房內,定權行過禮,見他臉色難看至極,試探著問了一聲:「陛下,臣奉旨前來趨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來看。」函套上帶印朱泥已經啟封,三枚鳥羽尚在,果然是加急軍報。定權不及謝罪推辭,連忙展開,依舊先看抬頭,仍是顧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讀過,已經面如死灰,半日方才問道:「半月前方有捷報返回,怎麼突然便至於此?」

  皇帝起身走近,從他顫抖的指間自行把軍報取回,慢慢道:「或說是因殺俘事,才至於重新激蕩敵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戰,困獸之爭。」

  定權牽掛顧思林的境況,心亂如焚,側首蹙眉道:「愚昧!」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著急,你辦了這麼多年實務,難道還不知道從來都是只見別人衣上塵,不察自己眼內釘?閒人自然兩眼只會盯著做事的人,等著打眼挑毛病。朕不過是照會你一聲,這也是你的大事,聽聽你怎麼想。」

  定權低頭思量了片刻,答道:「戶部今日才向臣彙報了上季的度支統計,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災,今秋的秋糧捐和絲、絹、棉折納款,除去必要祿米供和本鈔支,餘入太倉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線年例尚盡要從其中出納,戶部與臣……」

  皇帝截斷他的話道:「朕半夜不睡叫你來,不是聽你來算帳的,也不是聽你來訴苦的,你只說你怎麼想的。」

  定權垂首道:「是,若前線還需增援,臣別無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戶部轉餉,工部製造,以為支應。——此外,戶部本是中書省的附庸子機構,何相一去,省中空虛,政令有行使不暢之虞。戶部今日也對臣說了,一日二日且無妨,一旬二旬尚勉強,若戰事再綿延,以後的周轉輸納,不單大有不便,或將寸步難行。」

  皇帝看他半晌,道:「這可說是一樁事,也可說是兩樁事。前者是你分內事,朕不想聽。後者既然你現在提起,朕也想問問你的意見。」

  定權沉默片刻,道:「吏部尚書朱緣,德才兼具,順序而進,應是常理。」

  皇帝點頭道:「朕知道了,朕自會有打算。再說剛才的話,朕要問的是你怎麼想——萬一再需要長州增援,是讓李明安去得好,還是讓顧逢恩去得好?」

  定權一驚,跪地道:「此大政,臣寧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歎氣道:「好,希望戰況不要真發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第六十章 茶墨俱香

  從靖寧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經冬至、正旦、春分,時氣由冬入春,無論皇帝、皇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轉機,前線告急的軍報依舊不斷入京。在準備如此充足,實力如此懸殊,文不愛錢武不惜死的情況下,依然戰勢陵夷,只得歸結為天數和時運。事已如此,派兵遣將增援的議題,便被迫切地提上了議程。

  以許昌平的官階和職務,自然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然而傅光時既然在去秋的歲考後剛由太常卿左遷為禮部侍郎,亦遷為正詹,幾個新入衙好發議論的翰林終日又無事,便格外關心朝政,拿著邸報大發議論之餘,也格外會向偶爾來署的傅光時打聽時事。傅光時心情愉快時也會敷衍他們幾句,他自升遷後心情一直不算太壞,此日便也略說了說早朝上的議論:「眾臣的意見自然是遣小顧去,于公於私,他都沒有推諉的道理。」一翰林問道:「那麼陛下的意見是?」傅光時道:「李帥僅長於固守,小顧在固守之外也長於征伐。陛下雖無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開朗得很。」一翰林又問道:「那麼太子殿下的意見是?」傅光時道:「這是軍國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皺眉嘀咕道:「一半長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時變了面色,掩耳斥責道:「少年行,要學會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輕氣盛,進士科題名又極靠前,素來不是很看得上這位畏頭畏尾的上司,雖不語,卻捉鼻不以為然。

  待許昌平將這類談話轉述給太子時,又已過了六七日。此六七日間,天心已明,兩道敕令早已先後發到了長州。

  東宮小書房內,定權靜靜聽過,閉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淺,這話有拿起便胡說的,傅光時也算好涵養。」許昌平道:「知不知輕重深淺是一回事,臣只是說勘透時局的,朝中看來亦大有人在。」定權不置可否,道:「時局如何,勘透又如何,主簿且為我言。」許昌平道:「臣終於知道,無論何等權力,行使既久,必會生根。」定權無所謂一笑道:「這是老生常談的概論,主簿再闡述。」許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達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關白,但此奔走關白之間,業務亦盡在掌握,與長州之關聯更因此牢固,蓋因殿下非但小顧之至親,亦是小顧之長官與同僚。」見他沉吟不言,許昌平接著說道:「這四年間,不是他人,正是殿下與小顧同袍,這其間努力,這其間情誼,這其間默契,這其間具體行政,往來通行,豈是他人一時所能瞭解,所能學習,所能替代的?」

  定權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謂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緊追第一道前去,個中有些內情,外臣未知,陛下雖知,亦不可明言。」許昌平道:「可是小顧將軍固守拒出?」定權道:「主簿固然敏銳,近來卻有些愛截我話柄。——不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為此態,陛下急則急,憂則憂,怒則怒,但鞭長不及馬腹,怒亦徒然。然而換個想法,將軍小顧父也,我尚憂慮如此,他豈能不更加關心?現下稱調度未完善,不肯出戰,固是因為他出城,長州便拱手讓人,更可能的,是將軍行前曾有力囑。」

  許昌平點頭道:「這便是另外一層意思了。將軍在長,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將軍出走,戰勢實際至此,與殿下毫不牽連,殿下在其中的干礙看似盡皆解脫,可實際上呢,卻偏偏只有殿下能夠倚各種利害驅馳小顧,或者說,戰勢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將軍在小顧心中的地位。——半個長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內又是如何?恕臣無禮,殿下的權勢到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頂點,連陛下都不得不加以顧忌,難道不是如此嗎?」

  定權自嘲失笑道:「我不說主簿無禮,只說白雲蒼犬,誰料世事有此一輪回。只是登頂是登頂,只怕不及觀山高水長,萬千氣象,便要急著下山了。」

  許昌平道:「這麼說,殿下果欲驅遣小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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