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九〇


  定權歎氣道:「如今的消息傳得這麼快,主簿上司的一張嘴又同放淮洪一樣,我今日朝上說的話,主簿想必已經有耳聞。除去私情不論,這是公事,我既為國家儲君,不能不以國家利害為最重。眼下的財政,去秋大澇,去冬無雪,今春必有旱魃。政不幹兵,兵不涉政,再如此盤纏厘解不清,國庫罄盡,後事不堪一想。」

  許昌平點頭正色道:「殿下說的是王者道,是丈夫語,臣若不贊同,誠亂臣賊子耳。只是臣不能不作此想,此事若放在貴昆仲身上,彼複當如何處之?」

  定權擺擺手道:「不是這麼比方的,也沒法這麼比方,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勢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顧出戰,長州或將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並不堪憂,因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擔憂的,是會落到宗藩的手中。」

  許昌平皺眉道:「五年前,陛下為圖大局穩定,僅將廣川郡與張尚書二人涉案,以安撫人心。故當時人為求自保,無出而廣川郡鳴者,雖得眼前安靜,終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時養虎,其黨羽尚存,以情理斷,及今半入趙藩麾下,當不是危言聳聽之辭。如依殿下言,彼若外交內通,其禍不下廣川當年。此事干礙太巨,或當奏知天子。」

  定權站起身來,向窗邊走了兩步,緩緩搖頭道:「正因此事干礙太巨,所以才無法對陛下言,因為於我僅是揣測,並無實據,而李氏畢竟還是陛下信賴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時輕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終撕破臉時,如能舉重若輕了斷後患,則最好不過。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頂之機向陛下提個條件罷。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陣子了。」

  許昌平亦起立,點頭道:「果能以四兩撥千斤,自然遠高於臣之愚見。只是殿下打算怎麼和陛下說起?」

  定權平靜一笑道:「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還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地等著陛下來找我罷。」

  看起來太子對於皇帝的忌憚仍舊遠高於宗藩,許昌平沉默了片刻,道:「還有另外一說,殿下可還記得臣初晤殿下時說過的話?」

  定權笑道:「言猶在耳,豈敢稍忘?」

  許昌平道:「當年臣同殿下講,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罷將,內罷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罷將之事,或成定局。而罷相一事,殿下可有過顧慮?」

  定權道:「湯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緩一口氣,將來或可再徐徐圖之。」

  許昌平道:「如若陛下重術而輕道,殿下願冒這個風險嗎?」

  定權轉過身來,看著他,歎息道:「陛下應該沒糊塗到那個份上。那樣的話,非但我要冒險,主簿也要陪著我冒險了。」

  二人說話間,周循已經輕輕入室,低聲報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寧殿。」

  定權一愣,笑道:「何如?看來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天已向暮,晚雲舒卷。定權更衣後前往皇帝寢宮,皇帝見他進殿欲跪拜,笑著招手道:「不忙做這些面子工程,你過來看看。」定權依言走近皇帝書案,見案上一幅院體山水立軸,危崖斷壁,奇岩聳石,崖下一帶激流,山間青蒼草木,肅肅驚風,一險仄蜀道,曲折入從雲鬱興的絕頂山巔。畫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獨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筆短線,草木用中鋒,點皴勾畫之間,筆墨法度嚴謹,意境清遠高曠。畫心留白處題詩:「兩崖開盡水回環,一葉才通石罅間。楚客莫言山勢險,世人心更險於山。」行書近草,怒猊渴驥,行筆運氣展促並置,動盪飄舉;點畫走勢牽絲映帶,家法嚴密。詩下落「歲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蕭定權草錄前人詩四行以應題」款。再下押著皇太子金寶朱印。

  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權為定楷題字之畫,已經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書學你老師,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過朕說過,這卷子要收入內府,你卻為何不用你自己的獨技?」定權疑惑道:「陛下是說?」皇帝笑道:「翰林們叫什麼?金錯刀?」定權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見笑,這都是文人酸語,臣若真信便輕浮太過了。不過臣未以楷書題,也是因為筆意與詩與畫皆不相符,日後或有契合時機,自然也不會藏拙。」皇帝搖頭笑道:「你也不必傲裡謙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沒看過,公正說話,以你的年紀,能寫出這樣一手字,不容易。想來還是朕自詡有點翰墨底子,你母親亦頗精於書道,總也給你留存了些天賦罷。」

  皇帝看來心情頗佳,定權亦微笑道:「臣駑質鈍材,怎及陛下與先皇后萬一?只不過兩手尚能吃苦,都蛻過幾層皮,或者天道酬癡,今日雖未登堂奧,卻得略窺門徑,徒得人幾句虛譽罷。」皇帝皺眉疑惑道:「兩手?」定權為他將畫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筆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瞞陛下,先帝賜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幾分。」皇帝大笑道:「朕倒還沒糊塗到會信這話。」定權展開雙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掛體,金帶懸腰,以青春之齡而居廟堂之高,腕臂光潔白皙,指間虎口掌心卻果然遍佈粗硬的積年舊繭,砥礪如耕夫走卒。這雙與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讓皇帝首次為這個兒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權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朕想吃盞茶,你也留下陪陪朕罷。」定權情知他並非特地費事叫自己過來看趟畫,頷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含笑吩咐道:「王常侍,將朕的茶器取出來。」

  前線戰勢如火,後方朝局不明,這一對積年私情冷漠、官事官辦的父子,此日卻有此閒情逸致在這裡觀畫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頗假以辭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歡,也算開天闢地以來的一件大異事。王慎在旁觀看了半日,此時答應了一聲,指揮手下小侍將焙籠、槌、碾、磨、瓢杓、羅合、刷、筅、盞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鈐、碾、匙、湯瓶皆純金制,刻畫陰文龍鳳,果然是皇帝慣用經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問道:「陛下用什麼茶?」皇帝示意道:「你問太子。」定權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問王慎道:「還收著龍園勝雪沒有?」王慎想了想,道:「臣親自去取。」

  一時茶爐中以麩火引起金炭,用金鎖漆盒盛裝的小龍團也取到啟封,隔紙敲碎入金碾。皇帝雖不動手,卻一直看著定權碾茶,搖頭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權答應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準備再發敕,還是要催逢恩勉強振奮。李明安說到底是文職轉武職,叫他管管錢糧公文或者還行,要他操刀入陣怕是強人所難,要誤大事。叫逢恩去,畢竟還有一層意思,叫上陣父子兵。」

  這話題憑空而來,與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轉折突兀。定權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這個議題,也明白此語不過是破題,承題起講都未開始,手上動作未暫停,隨意頌揚道:「陛下聖明。」

  皇帝點頭道:「既然定了,軍情急迫,不可暫誤。朕明日便給顧李二人下詔,派敕使疾馳赴長。」看定權將金碾中已經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掃出,上羅合輕輕篩羅,又答道:「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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