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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長和笑著答應道:「是。」將手中冊頁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隨口又說笑道:「說是無情流水,其間也有磐石未肯轉移。」定楷已經低低打了個呵欠,問道:「此言何解?」長和笑道:「無他,詹府的人前後已換了三茬,聽聞只有一個主簿安據其位,六年間未升未落未轉,年年考功,皆是『平常』兩字。詹府內專門有人替他寫下個對聯,道是:考語稱職,稱職詹事一時韌;績效平常,平常主簿萬古長。就連新任的副詹赴衙,還是向他請教的衙內規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這等不長進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頗覺倦怠,你也先行退下罷。這些東西,你都揀回去晚間胡亂用用罷。」長和答應了一聲,喚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將盆上栗子拾盡,方想告退,忽聞定楷問道:「即便考語年年只是平常,足夠兩屆,也當轉移,或升遷,或入別衙,為何仍居彼位?」長和不知他為何提到此節,一時愣住,答不出話來。只見定楷將巾帕敷在面上,悶聲道:「我記得當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議,太子千秋,前去相賀的似乎便是一個主簿。」長和試探詢問道:「殿下?」定楷移開手巾,擲于金盆中,問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第五十九章 西窗夜話

  長和差出的人再為定楷帶回消息,已經是一旬後之事了。定楷和長和一同聽完,屏退來人,搖頭道:「幾天才打聽出這樣幾句話來,不如孤自己去問的清爽。」長和道:「此人的科第、鄉梓、行狀、轉遷經歷都已查清問明,王爺還想知道些什麼?」定楷手中捏著一柄泥金紙摺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頭頂的襥頭,道:「事情一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不成?知道他是什麼人,向東宮走過幾趟,這種張張口的差事誰不會辦?要緊的是要知道,為什麼。」長和恍然大悟道:「王爺是說,為什麼,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書室內踱了兩步,道:「我們滿打滿算,即便靖寧二年他入宗正寺時與東朝方結識,迄今已過五載。東朝善疑,此人看來履歷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機緣,能得東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龍潛于淵時獻了個壽,東朝的脾氣怕絕不會是這樣的罷?」

  長和忖度片刻,點頭道:「王爺這麼說,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來為什麼,要先查出來是幾時——他和東朝是何時開始交通的。以後千絲萬縷,方好提綱挈領整理出頭緒來。」定楷道:「這話才有點入港,你就慢慢著手去辦罷。」長和道:「眼前正擺放著一條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爺一問不就知曉?」定楷擺擺手道:「局勢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時,不到動用她時。長和,我問你,你知道我哥哥究竟敗在什麼事上嗎?」長和道:「是王爺的嫡親兄長,臣不敢妄加點評。」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來君君臣臣這一套,小心我和你也來這一套。」長和向他一笑,並不言語。定楷點頭道:「言者無罪,直言無妨。」長和低頭想了想,這才斟酌詞句,笑道:「臣忖度著,大約是四個字——自以為是。」

  定楷笑笑,不言贊許,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但還是浮於淺表。往透徹裡講,我的哥哥敗就敗在,自始至終他都只是個凡夫俗子,到頭來沒能夠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歡太子,但這麼多年來,陛下最想做的事,絕不是廢太子。或者換句話說,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廢太子。其實,陛下和太子的關係,遠比旁人看得見的要複雜得多。」他擺弄著高麗紙摺扇,蹙眉看著其上的一叢妖嬈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繼續道,「不過這事並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殺了。我說這話,你明白嗎?」

  長和道:「王爺解說這麼詳細,臣再聽不懂,於此處便無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東朝為何會入彀,偏偏就是因為他比我哥哥要聰明得多。他是聰明太過了,從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最大的對手,根本不是廣川郡,而是——」他緘口不語,伸手指了指頭頂青天。

  長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卻一直都沒有明白過來。」

  定楷歎了口氣道:「所以說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宮親自備戰督戰,顧思林用命,他絕不敢不努力。然則顧思林勝如四年前,于太子並無益,因為飛鳥盡則必藏弓,這就還是從前的舊話老故事,再重新說一回;而顧思林敗如四年前,于太子更加無益,因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說,就是授天以柄。」

  長和點點頭,接著說道:「所以東朝的境遇,與前方的戰事息息相關,但說到底,不過四字,『進退維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為進退維谷便不是什麼好話,進退維谷未必不是個安穩局面。我方才同你說什麼,局勢安,太子便安。『廢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費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無事去費這個力?」

  他的話繞了個彎子,長和直到此時才被他帶了回來,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處是東朝在明,臣會安安靜靜辦事,沒有必要在局勢安穩時打草驚蛇。」定楷皺眉問道:「怎麼說話?」長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說,太子殿下國是操勞,臣等不必讓他憂心這等小事。」

  定楷輕哼了一聲欲走,長和忽又補充了一句:「王爺适才說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麼東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問了這麼許多話,唯獨這一句問在了關節上。」

  十二月,京中天氣已經極其嚴寒,朝中幾樁事,首先是因為中書令何道然去職,朝中舉薦,大致兩個人選,一為現任吏部尚書朱緣,一為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皇帝下令過一次廷議,尚無最終意見。一是前方又有兩次軍報傳回,皆為捷報,同時隨國朝軍隊越發深入,糧草補給的任務越發重要,也越發艱難。

  這兩樁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與太子息息相關,他無法不關心,無法不操心,也因為前朝事多,後宮卻比從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權再來到阿寶閣中時,仍舊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爐子了,你這裡怎麼還是這麼冷?」見阿寶行過禮後,和一面生宮人親自上前為他更衣,伸出手指隨手往幾案上一畫,又皺眉道:「怎麼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個體統?」阿寶為他解下玉帶,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為了巡殿挑眼來的?我代他們告個饒——寶釵無日不生塵,又何況其他?這個藉口要得要不得?」

  定權退後兩步,笑道:「原來今晚有人守在這裡等著要興師問罪呢。罷罷,這是我不好,累娘子獨夢,這陣確實事多,你要體諒。只是我看不著,你有事盡可以去找周總管,你們也算是舊識,有什麼話說不開的?」阿寶一笑道:「我只知道,有人慣做口惠而實不至的事情,上當上久了,再不長個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當我面皮太厚呢。」定權將她的雙手牽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氣,笑道:「哦,這個姓有名人的好大膽,娘子告訴我,我去開銷了他,替娘子出氣。」阿寶抽回手來,道:「說這樣散話我不是你對手,只好甘拜下風。」定權奇怪道:「那正經說話你是我的對手?好,顧孺人,本宮倒要領教領教。」阿寶拉他在榻上坐下,笑著拜了一拜,道:「千歲請上座,千歲容臣妾稟告。」

  定權慢條斯理搭正了袍擺,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據實情奏來。」阿寶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來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對手,只是正經話也不是打官腔,正經話是這個樣子說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夠,也不是下頭人懶散,是今年確實冷得怪異,不單冷,快歲末了,一場雪都還沒有下過,自然這閣子裡顯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這裡病倒了兩個呢,有一個還不輕,遷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經上報了周總管,令她遷了出去靜養了。是了,不是聽說皇孫身上也不大順序嗎?」定權放棄了正襟危坐的姿態,一歪身倒在枕頭上,道:「你的消息比我還靈通,他無大礙,聽說是有些咳嗽,還不是長沙郡整日帶著他四處閑跑跑出來的——你這邊,是那個叫作夕香的女孩子罷?」阿寶道:「是她,殿下是怎麼知道的?」定權摸著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會記得。今日一直沒有看見她啊。」阿寶不屑地撇嘴道:「我倒不知道殿下還有在這上頭留情的習慣。」定權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從後環抱著伊人楚腰,銜住她耳垂上一枚鑲寶金耳環輕聲笑道:「那麼娘子想要我在什麼上頭留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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