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
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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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愣了片刻,只覺她語音輕柔,念起詩來說不出的好聽,雖不知她何人,卻又不願就此被她看輕,略一思量,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風,非君子安身之處。歧路亡羊,理當就近求之。」他年紀雖小,卻聰明外露,口角十分老成,美人越發覺得可笑可愛,一手指著那竹馬道:「小將軍的馬便棲在此處。只是現下還有一樁麻煩,將軍的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不得供養佛前之花。官馬傷了民財,將軍該當何罪?」童子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間的瓷瓶,拾起一片仔細看了看,皺眉問道:「你究竟是何人?」美人微笑反問道:「花瓶一事小將軍還未回復,為何只管問主人?難道小將軍判斷官司,還要因人而異?」童子搖頭正色道:「你大約不知道,這瓶子看起來不起眼,卻是前朝越窯的真品。此時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責罰你。你可引我前去,我親自向你家娘子說明實情,不使你受到牽連。」 美人吃驚地看他一眼,方想說話,門外忽然又探進一個小小頭顱來,怯怯發問道:「六叔,我的馬還沒有要回來嗎?」 美人聞言,如遭重錘,舉目望去,見一個四五歲幼童立于門後,魔合羅兒一般,瘦小身形,頭綰兩角,余發披於腦後,露出的前額如敷粉一般清秀可愛,小手中捏著一支竹枝做的馬鞭,正倚門悄悄向內探望,見自己望向他,連忙又將臉縮回了門後。那躊躇眉宇絕似一人,她手中的剪刀登時垂落,另一手卻緊緊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齒一般咬進她掌心之中。 兩個孩童不知她何故突然做此態,不由隔了半個院子面面相覷,門口小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馬了,你快些回來罷。」 正說話間,幾個宮人已經趕上前來,其中一人一把抱過那幼童,左看右看有無磕碰痕跡,嘴中卻忍不住抱怨年長者道:「請六殿下也開恩體恤體恤臣等罷,就一眼沒有看到,殿下便把大哥兒不知道帶到哪裡去了。臣只這一條魂,被殿下嚇走了大半條,餘下的還不知道招不招得回來呢。」 年長童子並不理會她,「嗯」了一聲,開口問道:「什麼事這麼慌張?」宮人答道:「陛下想見皇孫,令殿下昏省時攜帶皇孫同去。」童子點頭道:「如此你們先送阿元回去罷,我這裡還有些小事。」 宮人至此始抬頭,看見簷下站立的綠衣美人,這才想到自己失職,竟然讓皇孫跑到了這處禁地,不由額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開,只得摟抱著皇孫,向美人點頭示意道:「顧娘子。」 此語既出,童子才知道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道:「臣未曾見過娘子玉顏,今日多有失禮,破瓶一事,也請娘子見諒。臣回去,便差人奉新瓶與娘子補闕。」 美人卻恍若不聞,也不還禮,側面靜靜望著天際晚雲,不發一語。 宮人懷中的幼童卻似不願即還,掙扎叫嚷道:「我不要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見爹爹罷。」 童子又看了簷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這才走至草間,提起竹馬,回頭柔聲安慰幼童道:「走罷,我陪你同去。」 幾個宮人恨不得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忙圍簇著二人離去,半懇求半恫嚇道:「六殿下和大哥兒切不可將今日之事告訴殿下知道。妾等受罰是小事,只怕殿下遷怒于二位,到時便為不美了。」 童子問道:「我怎麼從未聽說過殿下的這位娘子?她是什麼分位上的人?」幾個宮人互望了幾眼,見他面上是必不肯罷休之態,終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這位顧孺人的頭腦似乎有些糊塗,殿下才不許旁人去見她。六殿下沒看見适才和她說話,她連答一句都不知道。」 童子望瞭望手中竹馬,自語道:「是嗎?」又回頭囑咐皇孫道,「阿元你聽見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說漏了口。如果你爹爹問起,就說我們到後苑去了。」皇孫平日最聽他話,忙點頭答應道:「六叔,我知道了。」 一行人漸去漸遠,聲息全無,門又重掩,空余滿院殘陽。美人卻仍舊獨立於廊下花畔,嫋嫋婷婷,與一枝秋花相似,有不勝風吹之態。 §第四十七章 襄公之仁 天色向晚,曖曖餘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餘情。紅袍童子牽著皇孫的小手,跑得滿頭大汗。於殿閣門外駐足,將手中竹馬交給一旁內侍,牽過袖子胡亂擦了一把額上汗珠,又蹲下身替皇孫擦拭了一番,這才攜他入內。 閣內一男子背對門戶,長身玉立,正伸展雙臂待宮人束帶。童子扯了扯皇孫的衣角,兩人便一同跪下行禮,童子朗聲報道:「殿下,我們回來了。」男子聞言轉過身來,正是當朝皇太子蕭定權,玉容與數年之前相較並無大異,只是眼窩下多了兩抹鬱青之色,嘴角邊也添了兩路淺淺騰蛇紋,既不苟言笑,配合軒眉鳳目,便不免顯出了些許肅殺冷意。皇孫見他回頭,忙也囁嚅著叫了一句:「爹爹。」 定權斜睨他兩人一眼,微一皺眉,吩咐宮人道:「把大哥兒帶到太子妃閣中,給他換身衣服再過來。」這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蕭定梁,我看你鎮日只知道到處亂跑,再過兩年讀起書來可還收得住心,交代給你的字都寫完了?」定梁卻似並不甚懼怕他,見他身上已經穿戴整齊,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開河道:「早已經寫好了,我這便去取給殿下過目。」定權擺手道:「罷了,你先起來,現在我沒有工夫。」又道,「你許久沒有去給陛下請安了,今日可要隨我一起去?」定梁從地上一躍而起,拍了拍衣衫,歪著頭反問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見臣?」定權被他氣得想笑,無奈道:「你不去也罷,那快回你母親閣中去。」定梁道:「母親這兩日有些害了殘暑,說身上發軟,頭疼不肯見人。我回去也無事可做,便在殿下這裡多待一刻罷。」定權拿他無法,只得吩咐宮人為他準備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時太子妃謝氏攜著皇孫同入,皇孫已經裝扮一新,定權皺眉問道:「他手裡抓的是什麼東西?」太子妃笑道:「說是他六叔給他做的馬鞭,一直捏著不肯撒手。」定權轉目皺眉,皇孫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頭不語,眼看著地面。太子妃笑勸道:「他既然心愛,便隨他拿著就是了,些許小事,殿下何必計較?還請殿下趕緊起身,免得誤了昏省的時辰。」見他點頭先走,這才悄悄對皇孫道:「阿元聽話,先把馬鞭給娘,娘讓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氣。」皇孫點了點頭,小聲道:「娘,阿元聽話。」 皇太子夫婦一同登輦,至康寧殿前,遣人通報入內時,趙王蕭定楷已在帝后身邊,正展開一幅畫卷給皇帝細看,皇帝指點笑道:「五郎這幾年閒散無事,閉門造車,不想拿出手來也還算合轍。」看見太子攜妃入內,遂又向幾人笑言道,「太子不長於丹青,五郎不長於書法,幾時叫太子在五郎的畫上題寫幾句,這軸子就可以藏入內府,傳於後世了。」待太子一行人行禮起身,複又笑著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邊來,讓翁翁看看你長大了一些沒有。」皇后在一旁笑道:「便是蘖苗助長也不是陛下這麼心急的,這才幾天沒見到阿元,就說出這樣笑話來。」又吩咐宮人取出新做的獅仙糖,賜給皇孫。 皇孫卻並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一眼定權的臉色,才搖搖擺擺走上前去,重新給帝后叩頭,低聲謝道:「臣謝陛下賞賜。」又向定楷行禮,問了五叔安好,這才伸手接過兩個獅仙糖來。皇帝把滿身局促的皇孫抱在膝上,望了定權一眼,點頭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著說話罷。」皇后伸手逗弄皇孫頭上的小小髮髻,一邊笑道:「阿元的模樣,和太子小時候著實相像,也生得一頭的好頭髮。」皇帝輕笑一聲,又把皇孫向膝上攬了攬,道:「朕倒覺得阿元比他爹爹生得要更好些。」低頭看著他吃糖的模樣,又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愛無盡。 定楷在一旁收拾畫軸完畢,交付給王謹,走到定權面前,向定權行禮後方才落座,笑對定權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來日定要煩請殿下為拙作點睛。」定權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筆陋,臣自當遵旨,五弟亦休太過自謙。」便就此緘口。定楷知道他這幾年人前謹慎,凡事不肯多語,也不再追問,轉而笑問皇帝膝上的皇孫道:「阿元怎麼吃了一隻還要留著一隻,這是想學陸郎懷橘嗎?」皇孫張皇地望了定權一眼,捧著吃剩的一隻獅仙糖手足無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摸摸他的頸發,笑贊道:「阿元是個孝順孩子。」將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帶著阿元到後殿去走走,也讓他們給阿元洗洗手。媳婦也一同去罷。」皇后和太子妃忙起身,向皇帝告退,攜著皇孫一同離去。 閣中留下的定楷,知道他父子有話要說,便也退出。皇帝看他走遠,方對定權道:「你近前來說話。」遂又問了問供給邊關的錢糧數目,定權亦有一答一,如實彙報。皇帝無語良久,方按額歎息道:「十數載民財,朝夕間罄盡。可知兵者果然兇器,聖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權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師,皆仁義之師。先賢亦曾說過,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陛下心存仁德,懷柔天下,故出此歎。在外將軍將士不敢惜命,在內臣子不敢瀆職,皆為報陛下天恩,陛下亦無須憂慮,當以保養聖體為要務。」皇帝點頭道:「此事你辦得盡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到邊報,慕之後日便師出雁門,留河陽侯駐守長州,安排得也很恰當,內事外事,朕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仍需你費心操勞數月,以成此役。」邊事情態,定權早已經知曉,只是得到皇帝正式照會,卻在此時,遂回答道:「臣當盡心竭力,以佐前線。」皇帝輕輕歎了口氣,只覺得此等官話甚是寡味可憎,又道:「阿元呢,叫他回來。」 太子攜妃乘輦離去,已近亥時。皇孫的手上仍捧著那顆糖,抹得太子妃一裙子上皆是融化的糖漿。太子妃笑問他道:「阿元這是帶回去要給良娣的嗎?」皇孫縮在她身旁不作聲,他這般模樣,太子妃不免心疼,低聲對定權道:「适才娘娘還問起良娣的病來,妾只說娘娘賜下的藥良娣一直在吃,這幾日看著還好了些,人也能夠坐起來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帶她同去給娘娘請安。」見定權許久無語,似乎並未掛心,冷場了半日,也自覺出尷尬。遂又道:「娘娘還說起五弟的婚事來,說是再拖不得了,還問妾知不知道合適人選,說與她知道。」定權淡淡問道:「你怎麼說?」太子妃道:「妾只說妾居深宮,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又觀他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將皇孫攬入懷中,悄悄歎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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