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七四


  直至定權返回閣內,定梁還逡巡不曾離去,正緣在他書案上胡亂翻書,見他入內,忙跳下地來叫道:「殿下。」又望望他身後,問道:「阿元呢?」定權一面自己摘卸冠帶,一面教訓他道:「他已隨你嫂嫂回去了。你要坐便端正坐著,要站便規矩站著,适才那樣子成什麼體統?」定梁沒等來侄兒,本已略感失望,此刻聽見兄長又說教,生怕他就此引申演義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麼意思?」

  定權向桌上望去,見正攤著一冊《世說新語》,一冊《左氏春秋》,知他問的是什麼,遂答道:「就是老人,頭髮花白,看上去是兩種顏色。杜注中就有,你偏不肯仔細。」定梁點頭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樣子。」定權一愣,才想起皇帝鬢髮果然已經斑白,自己朝夕見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問道:「你看得懂?」定梁搖頭笑道:「不懂,還有好些字不認識。」他用手指了指書中幾個字,定權便一一與他解說了讀音意義,又將此節大抵的含義敷衍說給他知道。定梁聽得似懂非懂,問道:「這個宋襄公說不傷害已經受了傷的人,不擒拿頭髮斑白的老人,不是個講仁義的好人嗎?殿下前幾日給臣講《孟子》,還說仁者無敵,為什麼宋襄公仁義,反而失敗?」定權隨手摸摸他的頭髮,道:「梁惠王的仁義,是給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義,是給敵人的。」定梁又問:「那麼聖人說仁者愛人,自然是要愛自己人的,可是敵人是不是人,還要愛他們嗎?」

  他如此發問,定權思量了片刻,方揀明白的話回答他道:「聖人還說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說對待仇敵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道有些事情與這黃口小兒說不清楚,仍道,「其實聖人便是襄公的後裔,襄公說他的宋國是亡國之餘,這是說宋本是殷商之後。殷人最重禮儀,守古法。中古之時,還不像現在一樣有馬鐙,可使騎士衝鋒陷陣,兩軍交戰多為車戰,所以軍陣尤其重要。你讀《國殤》,裡面說『淩餘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這講的就是楚國的軍陣被敵人沖散後,將士血戰的悲壯場面。上古中古有許多要求交戰雙方遵守的軍禮,譬如說襄公說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對方未結好陣營時,便衝擊對方軍陣,在從前的人看來,是既不講仁義也不講信譽的。只是襄公之時,這條古禮已經無人願意遵守了。天下混爭,權變和偽詐之術屢出,襄公卻一定要等待楚人結好陣勢,方肯擊鼓出兵,以致誤了大好戰機,一敗塗地,自己也落得個千古笑名。」定梁點頭道:「這是因為他是個食古不化之人。」定權愣了片刻,道:「因為他不屑屈就時人之俗,堅信心中道義,自以為仁義之師,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國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擊石。」

  定梁道:「殿下說的話臣不明白,殿下是說襄公說得對,還是子魚說得對?是襄公錯了,還是時人錯了?」定權攬他到身邊,一歎道:「他二者皆無錯,只是你切不可學襄公。」一面將他翻亂的書籍整理好,一面囑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務尚多,你也快回去罷。」定梁點點頭站起身來,又想起一事,向定權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當是一對,為何只剩了一隻?」定權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一隻越窯秘色八棱淨水瓶,隨口答道:「以前摔碎掉了一隻。」定梁笑道:「殿下單留著一隻也不好看相,不如就賜給了臣罷。」定權道:「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小孩子家要它有什麼用?又想拿去淘氣?」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想用它來供養佛前花卉。」定權不知他從哪裡生出的古怪念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是指著那瓶子對一內侍道:「你替郡王捧著,好生送他回去。」

  §第四十八章 終朝采綠

  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相伴嬉戲,情誼甚篤。每每在吳才人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做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安,便攜帶皇孫和一干宮人,至御苑中遊戲至午時,才讓宮人引皇孫回東宮用膳和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捨,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將他打發走。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直到當日丟失竹馬之處方駐足。幾個跟隨他的宮人內侍並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大清楚此處的禁忌,見他欲進入一處宮苑,自覺也當隨從,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就在門外守候,我片刻便返回來。」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著的瓷瓶,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內,想了想反手便將門閂搭上,徒留一干人隔牆嘆息,只怕他再惹出禍事來,卻要帶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後庭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花徑,直步至簷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石山旁探生出的一枝胡枝子,牽扯住自己的衣角。便將瓷瓶放在一旁,伸手去解那花枝,最終雖然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將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提了瓶子逕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不免覺得奇怪。他原本打算苑內無人,從權到閣內再遣人通報,此時卻覺得情勢尷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灑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這只是東宮的孺人所居,宮室並不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走去。東閣內用截間格子複又分出內外兩層空間,入室便可見中牆上高懸著一幅水月觀音立軸,便不免駐足一觀。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瓔珞繞頸,赤足站立於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于莊嚴慈悲之中,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只有小幾上一隻定窯白瓷瓶,斜斜插著兩枝苑內花草。定梁生母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於此處,他只覺得這位觀音似乎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格子進入內室。內裡陳設亦頗為簡樸,一張湘妃竹榻依牆而設,三面環著枕屏,屏上素白,無書無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的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掛著一柄象牙柄的團扇,背向閤门獨自閑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只是問道:「夕香,你怎麼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持物,不便見禮,只得一躬身應道:「顧娘子,臣送新瓶過來。一路上未曾遇見宮人,未經通稟便擅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並未顯出十分驚訝的神態,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將軍信近于義,使人感佩。」接過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隨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了一盞白水遞給他,致歉道:「內人皆在晝寢,不及烹茶待客,小將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尷尬情事,神情卻甚是自如,並無絲毫赧顏之態。

  她說話行事與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志昏昧,定梁心中不由更加好奇。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眼看見那案上棋盤,已經排列著半壁黑白之子,想是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解的關節。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了不免技癢,遂指著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弈可好?」顧孺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只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礙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也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隻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卻仍按夏日習慣未鋪設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卷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方拾黑,一方拾白,各自將棋子重歸入篋。定梁便先手揀了黑子,顧孺人也不推讓,看著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才執白跟隨。定梁本來初學,棋力不是余人對手,但平日與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婉轉回環情態,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將黑子封死。定梁細細察看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於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頭去看她,見她正輕輕搖著團扇,目向窗外觀看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鬢邊碎發隨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定梁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道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將手中棋子投還篋中,告饒道:「是臣輸了。」

  顧孺人起身施禮笑道:「小將軍承讓。」她已有謝客之意,再留未免顯得面皮太厚,定梁也起身還禮道:「叨擾了娘子,臣這便告辭。」顧孺人點頭笑道:「小將軍請遄行,只是妾還有一語奉告。請將軍以後勿再涉足此地,亦請勿將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後情事,自以為得解,道:「臣絕不敢妨礙娘子清譽,就此告退。」顧孺人搖頭笑道:「非是此話,此事無害於妾,只恐無益于將軍。」說話間,窗外風聲大作,便聞嘩嘩作響,似有書頁翻動之聲,卻是顧孺人案上幾張紙未用鎮紙鎮好,被穿堂風吹到了地上。定梁連忙俯身幫她撿拾,不經意間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訝異。顧孺人卻似並不欲他細看,伸手接過紙張放回書案,笑道:「正如將軍所言,林下確是多有悲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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