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七一


  諸人察看吳孺人神色,見她尚未明白過來其間的微言大義,便再接再厲繼續笑談:「那宋玉可曾應允了?」「宋子淵自家也是英俊多姿,卻哪裡看得上她?後世不是有句話,形容一個男子美姿容,就叫作『顏如宋玉,貌比潘安』。」「我倒是覺得,那宋玉是嫌她太不知自重了,哪有未出閣的女兒家,天天爬在牆頭引誘人家男子的?」「啊呀,那都是書上寫的,你還道這世上真個有人輕薄成這樣嗎?我平生倒沒見過。」眼看著吳孺人一張面孔終於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這才意滿志得轉口又說道:「依我看,這個宋玉的見識卻也一般。他說楚大夫好色,我倒覺得,這登徒子竟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義的男子,他妻子形貌不堪成那樣,卻也依舊與她舉案齊眉,鳳凰於飛,愛悅她得緊。」說罷幾人便以扇掩面,咯咯歡笑起來。謝良娣雖然好涵養,被人當面譏誚成這樣,欲待發火,又苦於文字間遊戲,並無憑據,蹙眉半日終於含慍開口道:「你們素日在西邊說笑慣了也就罷了,今日身在宮中,還是多多留意言語儀態,收斂些罷。」

  幾人同仇敵愾,大獲全勝,從吳孺人閣內出來,餘勇猶可沽之。結伴而歸,一人問道:「今日怎不見那人露面?」旁人低聲笑道:「怎麼你還不知道?說是病了已經有幾個月了。」遂將此人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與殿下爭吵,又借病搖尾索憐,無奈殿下已心生厭惡,終使墜歡難拾,君情妾意東西各流,這才叫今日這卑賤之人坐收漁利,入室登堂之種種情事娓娓道出。聽者心滿意得,點頭道:「我早便說了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處?何況她還沒有顏色。」旁人亦點頭稱是道:「那人這下卻弄巧成拙,病了這許久,仍未見好轉,只怕真是轉成癆病了。可見這斷根之草,你便隨它逐風癲狂幾日,看到底又能如何。還不是落花流水,一樣不堪的窮命?」幾人言語投機,在廊下唧唧咯咯又說了半日,才悵悵地散去。

  冬至既過,新春將臨,原本不是刑戮伸法的好時機,只是皇帝一心要在顧思林返回長州之前了斷今秋的逆案,是以皇太子與三司最終拿出的結案奏報中,便建議考慮案情惡劣,對幾位主犯的處決宜勿拘常法,即日操行。從上報至皇帝批准,前後不過一日之隔。

  此日離除夕不過三日,定權在書房內守著茶床獨坐大半日,又聽一侍者進來回報了幾句午前之事,不語良久,方點頭示意知情,面上神色不改,繼續點茶直至日落方住。差人撤去茶床,想起仍有一事未了斷,見一旁侍立著一個小內侍,遂招手叫他過來,想了想,提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了幾個字交給他,又和氣吩咐了他幾句話,道:「你到顧孺人的閣中去走一趟。」

  小內侍領命見到了阿寶,雖然覺得她形凋體瘦,眉目憔悴,卻並不像太子口中所說病得那般嚴重,便將太子的幾句話轉告給了她,無非是讓她保重病體,安心休養,勿多思慮之語。又笑嘻嘻道:「殿下還給娘子寫了個藥方。」阿寶接過,其上卻只有寥寥幾味藥名:

  重樓 忘憂 防風
  雪見 當歸 忍冬
  無患子 蓮子心
  馬蹄細辛 王不留行

  小內侍待她看完,又笑道:「殿下最後還叫我告訴娘子一句話:她既肯渡我,我亦渡她。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娘子有什麼話要我回復殿下嗎?」

  阿寶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沒有。」見他欲離開,開口又喚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轉身走進屋內,打開妝匣,取出兩枚小小金錁道:「就要過年了,算是我一點心意罷。」小內侍歡喜得雙眼放光,連忙袖下,又行禮說了兩句吉祥話。阿寶含笑看著他,待他直起身來,方問道:「還有一樁事想請公公去替我問問。」小內侍得人錢財,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請說。」阿寶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書張陸正大人,是否已經就刑了?」

  小內侍聽得此事,愈發得意,答道:「娘子問我卻問對人了,晌午方有人將這事稟告給了殿下,我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就是今天中午,連著他的夫人和兩個兒子,都已經在西市明刑顯戮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進士,一個翰林官兒,我在宮內見過一次,人長得文文秀秀,聽說詩文作得也好。他小兒子可惜了,剛滿十五歲,哭嚷了一路,這位張大人也是好骨氣,到臨刑連一句話都沒說。聽說西市今日真是觀者如堵……」見阿寶似乎並未在細聽,才住嘴笑道,「節下和娘子說這些晦氣事情,卻是臣的不是了。」

  阿寶待他離去,慢慢走至燈前,親自取火媒將閣內大小燈燭一一引燃,隨手將那張藥方就火點燃,看著青磚地上的餘燼,輕輕歎道:「冤孽。」

  宮中京中都在預備迎接靖寧三年的新春,趙王府中亦不例外,長和走進書房,見趙王定楷正站在幾幅攤開的山水畫前,觀察半晌,才提筆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兩三筆,然後問道:「一應應節的物事,都預備妥當了?」長和稱是,站立在他身後靜靜看了許久,指著畫中一處出言道:「此處破筆不佳,王爺似有補救之意,奈何頭上安頭,過猶不及,便失了神氣。」定楷點了點頭,擱筆於架上,將一幅幾近完成的山水圖撕作了兩半。長和幫他將破畫收起,問道:「這次的事情,出乎尋常,王爺是怎麼想?」定楷笑道:「他這次居然也知道斬草除根了。只是,我還是疑心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無益,先將這個年過了再說。」

  定楷重新鋪紙,長和於一旁相助,笑道:「現下來求王爺墨寶的人愈發多了,王爺的文債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著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歲,終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寶靚妝麗服,扶案獨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汲清水,施入硯臺,取墨塊開始細細研磨。耳邊是喧天爆竹聲,眼前明時是煙花映天,如霞照錦,暗時是無可奈何,開到荼蘼。偶有風至,帶來硝藥的氣息,也裹挾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宮人笑語,她便略住動作,側耳傾聽,想像其中可以剝離分辨出的一個聲音。周圍是如此繁華熱鬧,如錦上開麗花,烈火烹滾油,她卻終於敢於平心靜氣地開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過後,春風會重至,夏雨會再臨,柳絮翻飛,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肅爽,霜林將盡染,白雪將覆枝。而她的思念將與四時的流轉一樣從容不迫,順其天然,再不必擔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攪擾,尤其是他。

  墨到濃時,阿寶行至箱籠前,揭開蓋子和重重疊疊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鋪紙,湮筆,于寒梅初發的綺窗下開始臨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側啼擢笑,策怒磔悲,這文字與寫字的人一樣,雖宇宙之廣袤,難求雷同,她從未如此的癡心於某種字體。那字帖上收存著他年少時抄寫的累累詩文,有他自己作的,也有前人的。

  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勢或乖異,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

  闔宮人皆知曉,太子的寵姬顧氏以惡疾失愛於主君。此後四年間,長門緊鎖,池館寂寥。羊車過處,再無一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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