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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許昌平道:「殿下請問。」定權回頭望向窗外,負手而立,良久方問道:「端七夜裡出我府去尋主簿的那個宮人,主簿當真不識?」

  許昌平不知他為何忽而問起此事,回想當時宮人形容,已覺記憶模糊,遂答道:「是,臣與她僅有一面之緣。」

  定權亦不置可否,道:「如此便好。」見許昌平舉手欲有告退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間玉帶,放到他手中,笑道:「佳節在即,無以為贈,借此物聊表寸心。」許昌平驚異地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辭,便又聽他說:「望卿寶納珍藏,勿使輕易示人。」沉默片刻,遂仔細收入袖中,拱手謝道:「臣謹遵令旨。」

  定權見他暗淡綠袍的身影離去,將那名單重新草草一觀,仔細收起。一時思想起長州之約、宗府之晤,前後許多事情,思緒如蔓草一般,愈理愈亂。況且今日與他會面,總覺還有一樁不安小事纏繞心頭,去而複轉,無奈卻又無從追思。

  周循再尋他之時,見他一身錦繡,寬衣緩袍側臥榻上,大袖蔽面,不知是睡是醒,靜立片刻,方欲離開,忽聞他悶聲問道:「來都來了,有什麼事就說罷。」

  周循答了聲「是」,問他道:「十月初六日,殿下可曾臨幸過一個名叫吳瓊佩的宮人?」

  定權稍作回想,懶懶地「嗯」了一聲道:「似有此事,叫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你想說什麼?」

  周循望他片刻,方開口道:「臣為殿下賀喜,今日查明,吳內人已懷娠近二月。」

  定權翻身而起,大驚道:「你說什麼?」

  §第四十五章 急景凋年

  太子的宮人懷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後的數年,還是頭遭。因此周循珍而重之報與王慎,王慎複又珍而重之上報給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詔令下達,命宗正寺為此宮人玉牒登籍,冊封為孺人,複又加恩一級,食從五品昭訓俸祿。如此深恩厚愛,足見皇帝于此事甚為歡喜。

  延祚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按理說皇太子年逾二十,素來又不甚見愛于皇帝,于時局稍定時,若能得子,雖其生母微賤,亦應當視為大幸才是。是以周循前後忙碌,安排殿閣給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囑親自遴選老成宮人,日夜服侍在側,不離須臾。太子卻一副事不掛己的憊懶模樣,連新孺人閣中都從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態,接連數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謝氏性情溫良,與元妃一樣,家門皆為清貴文學之臣。自壽昌六年太子妃歿後,東宮無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長,太子雖于她無情,自冊封伊始不過相招數次,卻也始終以禮相待,並不至於輕慢。按常理說皇太子正妃之位虛懸數年,朝中貴近之臣又無適齡女,良娣本應順位而上,只是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似乎暫時皆無此意。

  是夜謝氏奉宣嚴妝入閣時,太子正在閣內寫字,便吩咐宮人請良娣稍待。謝氏的相貌雖不若當時蔻珠譏誚的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間,只是肌膚微黃,年紀到底也長了幾歲,卻也並不至於用明麗來形容。此刻身著一件緋紅褙子,便襯托得臉色愈發黯淡。定權走出看到她燈下面容,也不由微微蹙眉,瞬間又和緩了面色,悄步上前,從側伸出雙手護住她手問道:「我聽到鐵馬之聲大作不絕,外頭可是寒冷得很?」謝氏吃了一驚,只覺他雙手似乎比自己的倒還更冷些,到底不慣他這般溫存,遂借行禮之際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出來,微微一笑,頰畔翠鈿明滅,倒不失端莊溫婉,柔聲答道:「妾進來一會兒,早已經不冷了。」定權點頭道:「你這樣行來走去,想必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將這邊的配殿收拾出來給你居住可好?離我近些,也省得路上著了風涼。」這確是莫大的恩典,何況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謝氏受寵若驚,連忙施禮稱謝,欣喜抬頭時卻發覺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處,久而才回過態來,笑道:「我今日誤了晚膳,謝娘子此時便陪我用些罷。」

  待膳食齊備,謝良娣命人送至暖閣之內,陪定權一同坐下,看著他抬箸,隨意揀幾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閒話道:「妾今日裡去了吳孺人的居處,教她安心保養……」定權似乎正懷據心事,一語未聽真,忽然啪一聲將手中鑲金牙箸扣在桌上,作色問道:「未報給我,你無端去她那裡做什麼?」謝氏雖與他夫妻數載,對他的性子卻並不十分熟悉,沒想到他變臉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謝罪道:「妾只是想過去看看她閣內諸色用度可曾齊備,並囑咐了些清靜安胎的話,並不曾……並不敢多攪擾到她……」定權這才知道她說的是皇帝新封的吳孺人,緩和了神色,溫聲道:「是我聽岔了,娘子勿怪,快請起來。原來是去她那裡,如此有勞娘子費心。」

  謝氏心下雖生疑竇,又不敢多問,察言觀色半晌,見他似乎當真並無慍意,又徐徐進言道:「妾想,新孺人雖位分不高,卻是陛下親封,若日後誕下麟兒,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萬機而有微暇,也不妨撥冗過她閣內示恩一坐。」定權專心吃粥,並不應聲,直至將一碗薄粥吃盡,方望著牙箸笑道:「你這主中饋日間可還想出了什麼打算?」

  謝良娣窺不見他面上神情,也難辨他言語中是否挾帶譏諷之意,一時間如坐針氈,只覺得周身不自在,良久才勉強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務冗繁,若不得空閒,妾與幾個姊妹便為她設個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來他回復和示意,心中忐忑,這句話硬是再不敢全說出口。

  定權將碗箸放回桌上,以袖蔽面,取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取過宮人捧過的金盞,漱完口,才朝謝氏一笑道:「你既然有這樣打算,照你的意思辦就好了。只是顧娘子現下懷疾,便不必教她走動了。」

  謝氏知道他偏寵此人,忙答應了一聲「是」,賠笑應道:「既然是顧娘子欠安,妾明日便遣太醫去看顧,妾親自將殿下旨意轉達于她。」卻聞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我自會遣人告訴她的。日後不論有什麼事情,都不必再叫她出來了。」謝氏觀察他面上神情,不辨喜惡,也不曾聽聞這位顧孺人幾時得罪了他,便只得應了一句:「殿下吩咐,妾知道了。」

  定權抬頭望她半晌,忽然一笑,起身走到她身旁,道:「本宮知道你賢德。」牽起她的手,與她同行至臥榻之旁,忽將嘴唇貼至她耳垂邊。

  謝氏溫順閉目,任他解除自己衣衫,胸前肌膚被他冰冷的手指輕輕一劃,渾身便起了一層栗子。情至濃處,睜眼看時,卻見他正凝視自己,目中一片紅色,如含仇恨,又似悲傷,不知為何,忽然毛骨悚然。未及多想,便伸手微微推開了他。四目相對,謝氏只覺五內俱涼,亦不敢開口出聲。二人相持良久,方聞定權低聲問道:「你究竟在怕些什麼?」他的聲音帶著厚重鼻息,喑啞得異乎尋常,聲氣難辨,不知是脅迫,還是懇求。

  謝氏連忙在枕上搖首,輕聲答道:「沒有。」奓著膽子援手攀上了他的肩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是夜後不過數日,東宮後宮的數位嬪禦,便由良娣謝氏牽首,各出份錢,備了些禮物,相約同至吳孺人的閣內會晤。因為近日位卑者懷娠,而位尊者懷寵,眾妃暗自思忖,皆覺自家論容色則優於謝良娣,論家世則優於吳孺人,比上雖不足,比下頗有餘,是以兩頭含酸,滿心不平。此日一早,結伴至新孺人閣內,細細打量一回,見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尋常女子,毫無出奇之處,安心之餘不免又怨懟盈胸。依序坐定後,燕語鶯聲取笑道:「新人的皮色生得真好看,就像書上說的,著粉便嫌太白,施朱便嫌太赤一樣。」一人接她口道:「這話我倒也聽過許多次,可不知道是從哪本書裡說出來的。」那人笑道:「你怎麼連這都忘了?這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裡說的。」被指點那人拍手道:「你一說我便記起來了,這位宋玉的東鄰有個女子,天天攀附在他家的牆頭,想去引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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