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二三


  待定權再換回衣服,又重新擦過了臉,周循已于後苑水榭中將冰塊、乳酪和櫻桃都安排妥當了。六月初的末茬櫻桃,已經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瑩寒冰當中,溉以乳酪,粒粒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訓、孺人、奉儀等一干側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圍著低聲談笑。自元妃歿後,定權少與她們會晤,幾位側妃竟日無聊,又無可拈酸吃醋處,私底裡相處得倒頗為融洽,鶯鶯燕燕五六人,遠遠便聞一片笑語聲。定權聽見,不由輕輕皺了皺眉。眾妃見他進來,頃刻間緘默無聲,定權自己也覺得無趣,遂笑指幾上櫻桃道:「宮中才送到的,想來諸位四月間都已吃過了,也不算嘗新,只當是消暑吧。」幾位側妃這才回過神,紛紛施禮道謝。定權環視榭中,蹙眉問道:「顧孺人呢?」一個內侍答道:「周總管沒差人去請她。」定權斥道:「不是說讓娘子們都過來的嗎?你去跟他說,叫他親自把顧娘子送過來。」

  幾位側妃素來寡寵,先前蔻珠一事在西苑內已鬧得人人盡知,近日裡又有個卑賤宮人莫名其妙得到牒紙,心中本已頗為不快,此刻見太子又專程邀她出來,更不由暗暗捉鼻。阿寶頃刻便到達,衣色清淺,脂粉單薄,看得出來妝飾匆匆。她莫名被周循叫出,見到水榭中的架勢,不知就裡,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按照定權的指點向良娣、昭訓們一一行禮,又尷尬地接受了兩個奉儀咬牙切齒的禱祝,便斂裾默默退至一隅,跟隨她的兩名宮人也寸步不離,一併侍立至她身後。她品位不高,架子卻擺得十足,竟還將使女直攜入亭中,諸妃更是心中厭唾。礙於主君在前,不便表達,只得各自暗中狠看,以預備下將來談資。目光交流,意在語前,均覺得這個賤婢不過是尚稱清秀,除了膚色略白些,實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們眼中官司打得熱鬧,雖無人說話,但水榭內氣氛卻還是活躍的。定權不由也覺得好笑,佯作不察,對阿寶道:「你也坐吧。」

  內臣見各人分位坐定,上前將櫻桃分盛於盞中,首先奉與定權。定權擺手道:「叫她們用就是。」自己命人進上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連飲兩盞,只覺得腹內冰涼,肌膚上仍是一片燥熱,四顧一周,指點阿寶道:「來給我撥扇。」阿寶只得起身,揀起手中團扇,上前慢慢為他撲搖。諸妃拈酸望去,見太子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帶,倚于朱紅欄杆上,愈發襯得眉目如畫,豐神似玉,一旁卻是阿寶侍立,不免要生蒹葭玉樹之歎。饒是幾人皆出身名門,素有涵養,此刻也難免手上加了些動作,水榭裡一片碗勺叮噹碰撞之聲。

  定權發了片刻呆,見眾女將櫻桃分食盡,了結了這樁麻煩事,更加覺得無趣,起身笑道:「你們就在此處納涼吧,我還有事,便不奉陪了。」又對阿寶道,「你跟我走。」炎天溽暑,諸妃嚴妝麗服而至,無非是想叫他多看兩眼,他卻不解風情,甫到便離,還不忘帶走那個賤婢,更加眾人心中鬱悶。待二人走遠,水榭中一片憤憤征伐聲,無非是將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舊話又重提了個無算。

  阿寶跟隨定權沿著浮光躍金的清淺池塘一路走回,轉過一叢修竹,定權忽然駐足笑道:「你便是在此處撞上本宮的吧?」阿寶臉上一紅,點頭道:「是。」定權問道:「你怎麼便算得出在這裡能碰上我呢?」阿寶低聲道:「成大事何拘一時成敗?況且西苑不過掌大的地方,妾行來走去,終有能遇上殿下的時候。妾不過是時運略高了些,華蓋照頂,頭一遭出來便得見了殿下金面。」定權將足邊一片破碎的琉璃瓦片踢至水中,忍俊不禁地贊道:「好,好。你這麼說話我聽了很是喜歡。」向前走了兩步,又道,「本宮的舅舅要回來了。」這句話憑空而來,毫無道理,阿寶愣了片刻方道:「妾不知此事。」

  定權道:「正是說給你知道的,國舅要回來了,西苑宮門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來,我不願意湊那個熱鬧,索性跟聖上裝病躲幾天。你可明白這是為什麼?」阿寶點頭答道:「臣門如市,臣心似水。」定權拊掌,大笑至打跌道:「你實在是個妙人。」阿寶等他笑罷,歎了口氣,問道:「殿下告訴妾這些話,又要做什麼?」定權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我有金屋玉籠,還擔心你去跟誰學舌呢,我的雪衣娘子?」他的顏色相當霽和,阿寶卻回想起了方才的櫻桃,入口甜美,卻從喉底一線冰入心底。

  大出諸妃意料的是,是夜奉召前往正寢的,並非她們在水榭中詈詬的那個狐媚惑主的顧孺人,而是府內唯一的一位良娣謝氏。謝良娣亦是大家閨秀,出身不輸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行為太子擇妃,那麼她拾階而上,便是正理。

  §第十七章 將軍白髮

  長州與京城,相去近千里,若帶大軍開拔,雖日夜並程也需彌月。朝廷連年用兵,最怕周轉不力,是故逾半府軍都常年駐紮於承州。承州與長州緊鄰,朝廷又專設正副都督協佐長州辦理軍政各事,可戰可囤,前線需要調度時,亦更加機動。

  敕使於五日後抵達長州,其時顧思林還在清點擄獲,打掃戰場,接到皇帝敕令,心中也微感詫異。雖如此,奉旨當日還是急急擬定了有戰功、宜頒賞的將士名冊,又安排押送俘獲戰利事宜,令他們先行上路,取道關中,抄近道入京畿。直到手中要緊事務佈置妥當,方將善後諸事一併交到了幾名留守副將的身上。雖如此也用去了三日有餘,這才帶著幾位功高將領,點了五百親兵,輕裝簡騎,不待明日便要出發。副將顧逢恩前往送行,不禁發問道:「陛下給定的時日寬裕,將軍又何必走得如此匆忙?」顧思林看他一眼,答道:「王命下,不俟駕而行。我拖延了這幾天,已是不該。我去後,你務必要盡心竭力,安頓軍務。」

  顧逢恩朗聲答道:「大司馬鈞令,屬下牢記。」想想終又笑道,「我還是表弟娶親之前見了他一面,不知道他現下怎麼樣了。」顧思林斥責道:「稱殿下!」顧逢恩應道:「是。」顧思林歎了口氣道:「我昨夜囑咐你的話,你可都一一記住了?」顧逢恩抱拳施禮,道:「大司馬放心去便是。」又低聲道,「爹爹放心。」顧思林點了點頭,這才認鐙上馬,帶著敕使車駕一道開拔。

  顧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鐙,馬不下鞍,終於六月末抵達了京畿左近的相州,此時離皇帝給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馬行至相州,反倒放緩了步子,只說是等候押運俘獲的隊伍趕到,再一併起程,並請敕使先行入京稟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報,也自然歡喜,遂向禮部問起納俘慶功的儀典安排進度,待知已將就緒,更加天顏愉悅。複問起太子,亦有掌太醫院的禮部屬員代為回答道:「太子殿下仍在報本宮內安養。」皇帝皺眉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靜養了十來天,也該好了。你去他那裡,傳朕的敕,說他舅舅就要到了,當日郊迎典禮叫他主持,也讓他早做準備。」

  皇太子得到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起精神,接見了禮部幾位首長,詢問明白是日安排,無非是按著祖制朝綱,先郊迎,後獻俘,後告太廟太社,後饗宴等。他所關心的卻並不在此處,輕輕聽過,待禮部官員說得口乾舌燥,方問了一句:「郊迎時的禮儀供奉,是由哪幾個衛所負責?」本朝除直隸皇帝,專職禁中守備的親軍衛,隸屬於京軍衛的衛所在負責京師安全外,尚有于祭祀時清道徼巡、奉引儀仗的職能,太子此問看來並不突兀。禮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詹事府少詹傅光時答覆道:「殿下,共四衛——鷹揚、驍騎、天長、懷遠。」定權皺眉道:「由誰人調度?」傅光時道:「是齊王殿下。」定權問道:「為何是他?」

  幾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皆示意左侍郎趙尚法回答。月前經廷臣推舉,天子首肯,禮部尚書何道然已經接任中書令,禮書人選尚未定,由佐官趙尚法暫時代行尚書事,他責無旁貸無可推脫,只得硬著頭皮答道:「是陛下旨意。陛下說大司馬凱旋,乃國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儀典,以示對將軍寵渥。齊王殿下過去亦有代天子祃祀、閱兵的經驗,是以此次執掌,當屬駕輕就熟。」定權問道:「這麼說的話,趙王呢?」趙尚法回答:「趙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

  定權道:「我知他自然是要出席,我問的是他可將兵?」傅光時在一旁插嘴道:「趙王只是納迎,不將衛軍。」定權奇道:「這是為何?趙王已行過冠禮,身受王爵,為何不算他一個?」趙尚法道:「這是陛下……」定權打斷他道:「陛下不說,非愛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撫恤臣工之意,臣子豈可不察君父苦心?與本宮同在京中的只有這兩個嫡親兄弟,這種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趙王臉上不好看,中宮那裡也是說不過去的。」說罷看著趙尚法,笑道,「當然本宮也只是建議,是否可行,諸位熟習典故,還請指點。」

  趙尚法尷尬非常,四顧一周方推諉道:「還請諸同僚議論。」右侍郎宋惜時素來與太子親善,為人也甚是乖覺,忙附和道:「殿下思慮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純孝悌之心,臣等感動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諸位大人這便向陛下上奏,言趙王殿下共領禁軍事宜。」光祿寺卿事不關己,卻素來和太常卿有些齟齬,遂也在一旁拍案幫襯道:「宋侍郎高明,趙侍郎以為如何?」趙尚法被他陡然一問,心下抱怨,此情此境,也只得含糊其辭道:「臣以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說完,光祿卿忙道:「趙大人也無異議,再好不過。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書陛下最為適宜,臣等願一併聯名。」定權笑道:「我朝以禮儀立邦,萬般諸事,皆要倚禮從之。諸位居此位,可謂國之砥柱矣。眾多事項,還是要仰仗諸位。」眾人忙還禮不迭,定權已一笑起身離去。

  待得諸事真正安排妥當,顧思林已於京郊整頓駐紮,等待皇帝宣召,便準備攜軍入城。皇太子一早前往東宮,是日寅時便起,易服聽詔,承金輅前往外城北落門。旭日方升,還不算溽熱。只是他今日代帝親迎,又要預備告廟,穿著全副袞冕,羅衣羅裳,中單蔽膝層層累累,又有革帶、玉珮、大綬加在腰上,還佩帶一柄配劍,便是走動也嫌累贅。此刻立於城頭,片刻便汗流浹背,一旁內臣不住為他拭擦額上汗珠,一面翹首等候將軍進城。定權行至雉堞前,向下望去,見齊王、趙王各具甲胄,踞於馬上,千餘禁軍壓後,百官分立兩側,雖越千人,卻只能聞樹頂蟬噪,林間鳥啼,再無半毫其他響動,當真堂皇威儀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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