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二四


  他站立於千萬人之上,卻只覺危欄難倚,高樹多風。皇帝一面大力褒揚顧思林,敕令皇太子親迎,給足了他和自己顏面;一面又令親藩在郊迎時統領衛軍,將本已紛擾的朝局攪得更加混沌不堪。眾所周知,本朝親衛軍中號稱上直十二衛的金吾左右衛、虎賁左右衛、羽林左右衛、神策衛、天策衛、龍驤衛、鳳翔衛、豹韜衛、飛熊衛雖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駙馬帶領,其實便屬皇帝本人親統。而府軍前後衛、府軍左右衛、武德衛、武威衛、廣武衛、興武衛、英武衛、神武衛、雄武衛、振武衛、宣武衛、鷹揚衛、驍騎衛、天長衛、懷遠衛、崇仁衛、長河衛、旗手衛、鎮南衛、義勇衛這由京軍衛管轄的二十二衛所中,有七衛指揮使是李柏舟任職樞部及中書時親自簡拔,與齊王關係頗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鷹揚、驍騎、天長、懷遠俱不在此七衛之列。若是齊王借機順理成章再掌握了這四衛六千人,則京軍衛近一半也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權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只可見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於眼前來回擺蕩,根本看不清張張低垂的臉孔。想起張陸正等人轉報的省部間種種暗湧潮動,眾人揣測紛紜、舉棋不定的情態,此刻也只有暗自歎息。皇帝最終肯將這四衛一分為二,使二王共領,總算使他稍舒了口氣,至少今日郊迎後,趙王天長、懷遠二衛的兵符還可及時討還——儲副不將,是本朝祖制。開國伊始便有朝臣進言,言「儲副之位,止於侍膳問安,不交外事」,又言「輔軍監國,自漢至今多出於權宜」,是故自己手中,除東宮衛數百人,再無可直接調度的軍隊。李柏舟之後的樞部盡入他人掌握,為人做嫁的怨望也再一次不合時宜地湧上心頭。

  城上侍臣見太子筆直站立,翹首前望,哪裡知道他的紛繁心事,賠笑道:「將軍車駕未至,殿下先坐下歇息片刻吧。」見太子回頭一蹙眉,立刻緘口噤聲。又等候了小半個時辰,方有人來通稟將軍已至郭下,定權急令使臣前往頒佈教旨,令將軍即刻入城。不出片刻,眾人便先瞧得煙塵半天,感知腳下地動。遠遠望見數百軍士,托著數騎前來。兩側迎風翻飛的大纛也愈來愈清晰,一列幾面為特近榮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少保、武德侯顧,一列幾面為樞部尚書、長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鎮遠大將軍顧。定權見旌旗獵獵,漸行漸近,便動身下城。齊趙二王見他下來,忙也下馬,侍立至他身後。此時鼓號齊響,聲樂震天,顧思林已兵臨城下,下馬單膝下拜向定權行禮道:「臣顧思林參見皇太子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禮。定權忙伸手托他起來,道:「大司馬請起,大司馬勞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顧思林忙又謝過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禮。齊王還禮笑道:「舅舅這可折殺我們了。」

  定權已有四五年未與國舅謀面,此刻匆匆打量,只覺他較自己記憶中已老了許多。顧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頗為漂亮,先帝曾有戲言道:「芝蘭玉樹,皆出其庭。」定權的容貌便有六七分母舅的樣子,是以顧思林將兵,未免俊雅有餘,威武不足。當時他以帶刀散騎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見他面容清秀,出身高門,礙於他宰輔之子與甯王郎舅的身份,心內卻多有輕慢,背後給他取了個「馬上潘郎」的諢號。如今雖仍在馬上,卻是安仁老去,眼中面上,頗現風霜。定權心下微覺悲傷,轉而向二王下令道:「請將軍策馬入太廟。」二王遂行軍令,將顧思林帶來的軍士安頓于城外,自領四衛簇擁著皇太子輦駕和將軍車騎進城。一干官員見太子起駕,也紛紛尾隨。隊列浩浩湯湯,金鞍錦韉,紫袍玉帶,充塞道路,兩旁百姓夾道,也只覺得逢國家盛典,見天朝威嚴,振奮不已。

  垂拱城門外的獻俘之儀在前日便由有司鋪排妥當,城上設皇帝御座,城下設大將軍位次,以下文東武西相對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後就位,奏樂鳴鞭,鞠躬拜興如儀。奏凱典儀結束後,再行宣露布獻俘式。由刑書杜蘅上奏皇帝,交戰俘于刑官。頃刻後,便有敕旨自垂拱門上下達,命開釋戰俘,賜其中國衣冠,暫由理藩院看顧。同時下達封賞戰將的敕旨,顧思林上報的有功將士無一遺漏,俱獲封賞,眾人再次舞蹈拜謝。如此繁文縟節,直折騰至近暮。眾臣一早出來,隨駕在城門馳道,明堂太廟之間輾轉,光衣服就換了幾次,早餓得口不能言,手腳發軟。待辰時鼓樂齊鳴,為顧思林慶功的宮宴開始時,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員也顧不上禮節,放口大啖餘暇,尚不忘偷眼察看殿上情形。其時除齊趙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諸臣也皆齊聚。

  眾人宴前已更換了常服,因顧思林尚有樞部尚書職,此刻服尋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加恩腰束玉帶,下佩玉魚。皇帝見了,指著他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見真正儒將?大司馬便是一個。今日是國宴,也是家宴,你還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權答應了一聲,接過內侍奉上的金杯,行至顧思林席前,見顧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勸道:「將軍辛苦,我敬將軍一杯。」顧思林雙手接過酒盞,躬身向皇帝行禮道:「謝陛下。」又道,「謝殿下。」方將卮酒飲盡。太子既然帶頭,群臣便也絡繹起身敬酒,殿上筵席頃刻熱鬧起來。歌功頌聖之聲、吟詩作賦之聲,響成一片,蓋過了喧囂舞樂。

  宮宴由戌時初直進行至亥時末,大殿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繩低轉。顧思林素來雖然有幾分酒量,此時也不免耳目迷離,答非所問。皇帝見狀,遂笑道:「將軍病酒,今日便宿在宮中吧。」又吩咐定權道,「你扶你舅舅過去。」定權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皇帝道:「朕這邊自有人扶持,你去就是。」定權這才答應了一聲,命王慎在外廷安排宮室,又叫人扶起顧思林,自己跟隨而去。

  內侍將顧思林扶至榻上躺下,為他卸去簪纓鞋襪,便按王慎的命令去準備醒酒石和熱湯。一時閣中諸人盡去,王慎自己也掩門外出,只余甥舅二人同處一室。定權見顧思林一頭頭髮,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免難過,於他面前靜立良久,方欲起身,忽聞顧思林說道:「殿下比原先長高了這麼許多。」定權回頭,輕輕喊了一聲:「舅舅。」顧思林翻身坐起,點了點頭。仔細察看他容顏打扮,心中悲喜交集,良久方問道:「聽說你爹爹……」定權點頭道:「有些緣故,舅舅不必憂心,我已經辦得妥妥帖帖了。」顧思林搖頭道:「你的膽子是太大了呀。」二人相對無語,良久定權方強笑道:「哥哥可安好?」顧思林道:「他也好,臨行時還問起你來。」定權道:「那便最好不過。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幾日,只是……」頓了片刻,方繼續說道,「只是不要與外人會晤。」顧思林點頭道:「臣都省得。」

  定權道:「我不會私下裡去找舅舅,舅舅也別私底裡來看我。」顧思林亦是如前點了兩下頭,含笑道:「殿下長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權奮力忍住眼中淚水,想找出兩句勸慰的言語,卻如何也說不出口,終於只道:「遼水傷骨,劍戟無情,舅舅勿作此不祥之言。京中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顧思林聞言,心痛亦如刀割,起身摸了摸他腦後的頭髮,輕輕歎道:「阿寶,好孩子。」定權登時臉色煞白,在燈下看著竟覺駭人。顧思林也自悔失言,強笑道:「臣醉了,僭越了。」定權搖搖頭道:「自母親去了,就沒人再這麼叫過我了。」二人雖各銜了滿腹話語,亦無從說起。片刻王慎帶著內侍返回,定權囑咐了兩句好生服侍,便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移駕,定權忙搶上前去扶住了他手臂。皇帝問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權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定權笑答:「陛下知道臣的這點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著吧。」定權笑道:「爹爹如這般說,兒便該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興,且記下你這頓打。」定權到底不肯,直扶著皇帝進了晏安宮,服侍他睡下方辭出。行近延祚宮時,畢竟沒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

  §第十八章 悲風汩起

  身為外臣留宿宮中,固是莫大寵渥,是夜消息便眾口相傳,不脛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顧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謝恩時,朝中上下已都知曉了此事。當下待將軍回府,便又有紛雜人等懷了諸般心思登門拜會。顧思林倒也客氣,推說累日奔馳,體乏身倦,只恐慢待諸君,有失禮數,請諸君原宥云云,竟然閉門謝客,不納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長子戰死,次子又正在長州留守,府內只留有幾名婢妾,也只好終日對著這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逕自牽掛軍中事務。至於皇太子方面,更是聲稱因國舅還朝,諸事紛紜,爽性便鎮日據守延祚宮內,直到下匙前方返回西苑。朝中眾人引頸等著看二人舉動,此時也不免得意的得意,失望的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職,各就各位。偌大事情,驚雷般張幕,到頭來卻連個雨點都不曾落下,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顧思林返回長州之前,居然風平浪靜。

  顧思林在京內安住逾月,待奉旨將返時,天氣已不似先前暑熱。定權見敕旨終於下達,終於暗暗舒了口氣。他去國在即,皇帝又下令安排饗宴。因是家宴性質,只教陳謹等人前往宮門引領顧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宮。方過禦溝,迎頭忽然走過一個著綠袍的年輕官員來,避閃不及,只得迎上前來向顧思林行禮,朗聲報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許昌平見過大司馬。」顧思林停步,淺淺還了一禮道:「許主簿多禮。」待許昌平抬起頭來退立道旁,顧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兩眼,心內隱隱只覺此人似乎有幾分面善,思忖片刻,笑問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許昌平恭謹答道:「下官祖籍嶽州。」

  顧思林笑著點了點頭,道:「嶽州人傑地靈,多出俊士,主簿這般年輕,便得佐導青宮,日後必定前途無量。」眼見許昌平面露喜色,躬身回答道:「大司馬金口之言,下官慚愧不已。」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慮過多,便捨下他繼續前行。陳謹賠笑問道:「國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嶽州人?」顧思林笑道:「常侍不知,我帳下便有個岳州的副將,初時聽他講話,好不頭疼。這位許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說得准的,可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一二字鄉音難改。」陳謹竭力稱讚了兩句,又笑道:「國舅見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個秀才官兒,得了國舅這幾句考語,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寧殿的賜宴是名副其實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齊趙二王和幾個宗室參與。幾個晚輩既不敢飲酒,又不敢闊論,無非順著皇帝的意思多闡發幾句老生常談,席間氣氛便頗有些拘束無趣。枯坐了一二個時辰,場面言語早已說盡,桌上珍饈卻幾未動箸,如是終聞皇帝發話道:「天已不早,朕還有幾句話要同將軍說,你們便先回去吧。」幾人如蒙大赦,忙謝恩不迭,出宮回府補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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