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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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亦覺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經他踐踏,愈發零碎。阿寶望著滿地碎瓷發呆之際,他早已經去遠。 她慢慢蹲下身來,欲拾撿那些瓷片,一旁的宮人早已叫道:「顧娘子快放手,妾來效勞。」她名叫夕香,這是阿寶已經知道的,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卻著急起來,忙攙扶她起身,又斥責另一宮人道:「還不快把此處收拾好?」回首對阿寶笑道:「顧娘子且去那邊坐坐。」阿寶轉念,知道她怕自己用這碎瓷自戕,一哂便隨著她走開。 雖然定權言語無賴,但終不失信,幾日後命人將紙筆書籍皆送到了阿寶房中,一同送去的還有一匣花鈿,有金有翠,匠造精巧,卻不知是何用意。守備並無半分鬆懈,看樣子這是長久拘系的架勢了,阿寶不由也歎了口氣。太子納她為側妃的用意,其實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間便大張旗鼓地變成了東宮的側妃,又投遞不出只信片紙,不論主使者疑心自己變節洩密,或是功成身進,皆是人之常情,屆時自己或成弈局棄卒,或成引蛇之餌,再訊問起來,再檢查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許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這個六品的爵位,於他不過只是惠而不費的舉手饋贈,就如同打發幾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於她,卻是要她用一生來殉職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舊是一生,無未來的一生依舊是一生,依舊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新封的顧孺人慢慢援手,將盒中翠鈿裝飾於臉上,鏡中的面龐,是如此青春和美麗的生殉。 齊王依舊於午睡後去趙王府,見定楷仍在窗下臨寫太子饋贈的兩卷字帖,心中畢竟微感不快。看了看敷衍笑道:「五弟的字真是進益了。」定楷笑道:「哥哥先坐。」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著他坐下,問道,「哥哥是為了前幾日說的那個顧氏來的罷?」定棠笑道:「我只是過來瞧瞧你。」頓了片刻又道,「不過你既已提起來了,我這幾日確實也在疑惑那個顧氏究竟是什麼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樣哥哥也是看著了的,不像是有什麼隱情的樣子,偏巧是一姓罷了。」 定棠冷笑道:「你哪裡知道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哥哥又不肯告訴我,我向何處知道去?」他言下之意,於己似有疑心,定棠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說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無罪過,他的子女怎麼悄沒聲會到了他宮中去?五弟想想便知,他為人素來滑邪,不是偽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留了半句不說,低頭沉吟飲茶。定楷方想答話,忽聞窗外有侍者報道:「二位殿下,淩河的軍報午時已經送進了宮中,中宮殿派人來傳與二位殿下知曉。」此乃國家大事,定棠忙將兒女私情拋至一旁,急步走到門前,問道:「什麼軍報?」侍者應道:「是我軍大捷的軍報。」定棠倒退了兩步,問道:「是嗎?」 定楷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盞來緩緩啜了一口。 §第十六章 碧碗敲冰 淩河大捷,毫無疑問是靖寧二年朝中頭一樁大事與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畢,國朝與虜寇便算攻守易勢,接下來的戰爭比拼的不過是車馬錢糧而已。若待最終決戰過後,虜禍肅清,邊境少說也有三四十年安然可圖。故軍報一到,不出三個時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個司衙的芝員芥吏,皆已經得知。眾人莫不奔走相告,額手稱慶,皇太子母家近些年來頗不得志的幾位侯伯的門檻,也險些叫報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頒旨,京中百姓便也輾轉得聞,上燈時分,便聽見街頭巷角零星的爆竹聲響,如同節日一般。 詹事府衙門的位置,在禁中大內禦溝的東南,酉時已經早過了散衙的時候,許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個主簿,自然無人留意他在做什麼,何況今日正官在本部,未至衙內,眾人心中歡喜,也沒有幾人先走,他也並不算扎眼。許昌平此刻便是嘴角銜著一抹笑,冷眼望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們聚在一旁眉揚色舞,口沫橫飛。雖然離得遠了,但興致上來,免不了高聲大氣,終有些隻言片語落入了他的耳中。「顧家人到底還是有幾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夠撐過這麼多年?」「是極是極,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五十載,戚畹之族,實屬難得了。」「這一仗打得不順,聽聞聖上也是憂心成疾,不想突然峰迴路轉,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馬此番是不世之功啊。」「正是,雖說聖意近年來頗有些壓制外戚之意,待東朝繼統,只怕這顧家又是一番柳暗花明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呂府丞覺得這話好笑?下官倒是要請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聽得清楚,府丞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笑我說的東朝……」「喝呀,二位,我們是在說大捷,哈哈,大捷嘛。」他們烏泱烏泱,鬧得不堪。許昌平覺得多留無益,歎了口氣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揖道:「諸位大人,卑職先行告退。」眾人正說得得意,哪裡去理會他?許昌平遂拂了拂袖子逕自離去。 晚照方好,半天斜陽徐徐鋪開,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飛甍流光錯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頭臉衣衫也皆渲染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馬過鬧市,攪起漫天紅塵,看來明日又是太平盛世裡的一個晴好天氣。許昌平卻突然想起兩句話來:「田單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紂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說的那句「他們都是我的子民」,雖屬煌煌正論,但他聽的時候卻並不以為然。此時在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覺得有折心錐骨的疼痛。 皇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宮中,卻破天荒沒有同召齊趙二王。見了他的面,也是頗為歡喜的樣子,笑道:「朕早言不必擔憂,這捷報果然就已經送達。」定權亦笑道:「陛下聖明。」皇帝與他言笑了片刻,將軍報原件遞給他,道:「你舅舅在上說斬首三萬餘,折損近三萬,慘勝如敗,在奏報裡向朕請罪,你以為如何?」定權略一過目,回道:「此戰甚為艱難,將軍想必已經行盡全力。不管如何,總歸是勝了。臣以為,還是宜嘉獎將士,論功行賞。至於顧將軍處,可不事賞罰,敕令他以為後事之師即可。」皇帝笑道:「你終究不肯替你舅舅說話呀。此役虧在遷延過久,若能速決,不致於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難處,也怨他不得。太子身處九重宮中,雖不能親臨親蹈,卻也要知道、明白、體恤。」定權垂首答應道:「臣謹遵聖訓。」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舅舅今次還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頓好了軍中,回京來一趟罷。一來慶功獻俘,揚我朝天威;二來朕想同他當面說說決戰的錢糧準備;三來你們甥舅也許久未見,不說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團圓。你怎麼看?」定權將奏報雙手遞還,回道:「此大政,全憑陛下主張。」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書台,讓他們擬敕給顧思林,叫他旨到後兩旬之內,入京述職。」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宮了,留下來陪朕用晚膳吧。」定權躬身答應,隨著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宮。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馬送出了京師,顧思林返朝的消息俄頃上下傳遍。 一時西苑及刑書吏書,以及東朝宮官禮書和幾個侍郎的門前也有了幾分門庭若市的氣象,只是定權除了入宮,便閉門不出,不論戚族還是臣屬,不肯輕易再接納半人。饒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後來索性聲稱中暑,向皇帝告假。皇帝自然明白他的顧慮,不過於心底罵了兩句豎子狡猾,便下旨令他榮養,又委派御醫時時過西苑看拂。定權遂終日窩在自己閣中,專等著顧思林進京的日子。 他雖然極力掛念著母舅入京一事,但既幽居深宮,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也逐漸安下心來,只是作書告知張陸正等人,令他密視省部中的口風動態,又囑咐他及諸人慎言慎行,萬不可參與顧思林返朝之事云云。信既送出,一時無事可做,竟日裡寫幾筆字,讀兩句書,倒也落得幾日清淨。 某日午睡醒來,正值窗外雲淡風輕,晴絲嫋繞,自覺長日無聊,又記掛後苑池中菡萏是否開放,遂更衣慢慢踱至後院水榭。方坐下便聽周循差人來報,大內派來了敕使。定權不知何事,只得令周循先將來使迎進,自己又折返更換了公服,一番折騰不免又是滿身躁汗。至正廳看見來者,不由笑道:「奴子們不懂事,也不知道報告一聲是王翁來了,倒勞煩王翁多等了許久——只是我也沒有想到,陛下總算捨得放王翁出宮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討來的差事,今年這最後一茬櫻桃,今日送入宮中。陛下說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給殿下送些過來。又囑託說殿下身罹暑熱,要少飲冰。」皇帝既然有話,定權遂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勞陛下掛心,請常侍代為上達,臣叩謝天恩厚愛不盡。」王慎避至一旁,待他做作完畢,扶他起身笑道:「殿下忒多禮了,大熱的天氣,何苦還穿戴成這副樣子?」 定權吩咐周循將櫻桃收下,又笑對王慎道:「王翁且寬坐,我這裡可存著好茶,我親自來點,王翁吃一盞再走。」王慎笑道:「來日再叨殿下的光罷,臣這便回宮覆命了。」定權方欲挽留,又聞他輕聲道:「陛下想讓齊王一同主持郊迎事宜,已經照會了禮部。殿下現在去同正副詹說說,只怕還阻得住。」定權一愣,方回過神道:「我知道了,多謝王翁。」王慎悄悄歎了口氣,方欲辭退,忽聞定權道:「母親薨時,將我託付給了阿公。我獨身在宮內住的幾年,也全賴阿公照拂。這些事情,我總是記在心上的。」他提及舊主,王慎也略感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臣有本事的地方,總是心向著殿下的。沒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罪。」定權點頭道:「我只是這樣一說,我又何嘗不知道阿公的難處?」又說了兩句好話,到底命周循取了兩餅小龍出來交給他帶回,才親自送他出門離去。 周循隨著定權折返,見他陡然間面色陰沉,賠小心問道:「殿下,賜下的櫻桃要怎麼分配?」定權冷笑一聲道:「那是天恩,你說該怎麼辦?打個神龕供起來吧。」周循無故又碰了個釘子,只得自認晦氣,答應道:「是。」定權雖說賭氣話,想了想,終於轉口道:「難得陛下心裡也有想到我的時候。你去敲冰,把櫻桃湃起來,送到水榭那邊,叫良娣她們都過去,就說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循擦了把汗唯唯道:「臣這就去辦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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