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許昌平亦搖頭,道:「陛下信否,決于陛下。殿下為否,決于殿下。臣說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艱難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為這點面子上的事情給了他人口實,則臣深為殿下不直。」

  定權頷首道:「主簿還有什麼話,不妨全都說出來。」

  許昌平沉默許久,突然額手行大禮道:「臣再有話說,便是族滅之語——終有一日,虜禍既平,大司馬功到奇偉,即為罪名。天地雖廣闊,何處可避秦?國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這一條,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觀火。殿下所能利用時間,不過是這三四年而已。長州去國甚遠,京師又為上直京軍兩衙共三十六衛拱璧,未雨綢繆之事,只怕殿下也要開始顧慮了。」

  定權陰鬱地望著眼前之人,心中驚悸到了極處,言語反而平靜下來,「今日之語,本宮並未聽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語,本宮此處人亦未聽到?」

  許昌平道:「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舊臣。只是殿下今後必當如臨淵履冰,不可輕信半人。凡事務須詳察細訪,躬親思量,便是臣今日這番話,也請殿下仔細忖度,然後決定去存。這西苑雖無亭榭,卻要有池壕——勿放風雨入,勿放波瀾出。」

  定權依舊不置可否,淡淡問道:「今日之語,本宮並未聽到,或者本宮此處人亦未聽到,則主簿何所求?」

  許昌平道:「臣朽木駑馬,不堪承重駕遠。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馬驅馳之勞,則臣或可堪一用。」

  定權笑道:「這是一層意思——本宮是問,主簿所求何?」

  許昌平拱手道:「朽木駑馬,不敢望腰黃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遺名,若日後得伴鶴駕,再登樓覽月,則臣願足矣。」

  定權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設身處地,或可諒本宮之多慮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本宮如何敢傾心依賴?主簿既已拋家舍業至此,緣何反不敢開誠佈公,推心置腹?」

  許昌平抬眼望著定權,見他嘴角銜笑,一雙黯黝黝的瞳仁卻是冰涼的,半張面孔叫窗外夕陽映得血紅,半張面孔卻籠罩在屋內的陰影中。這樣一副形容,如果真心笑出來,不知當何等教人如坐春風,可是現在這樣子看上去,便同看現世鬼魅一樣,涼自心底。他若是個閒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擁美唱和,賭書鬥茶;若是個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馬,結社會友;若只是個市井小民,亦可閭裡相聚,把酒言歡。宮牆外的天地,宮牆外的人生,那麼廣闊,那麼自由,可是他卻只能站立于這滿院緊閉的殘陽之中,帶著沒有半分笑意的笑臉,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接近自己的每一個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則何以償腹內不可彰之私心?

  許昌平終是歎了口氣,低聲問道:「殿下可是有過一個女弟,諡號咸甯,續齒為定,閨名諱柔,小字阿衡?」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權耳中。定權只覺手足冰涼,半晌才哆嗦著舉起了手,指著許昌平問道:「你怎麼會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第七章 金甌流光

  阿衡,阿衡。定權心中默念,這兩個字,他怎麼能夠忘記?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記得,她是那樣可愛可憐,桃花一樣的小嘴,剛剛學會含混不清地喊「哥哥」。

  是許多年前的春日,因促狹而復古的廷臣們私下所謂的顧太子仍然頭總兩角,笨手笨腳地將幼小的公主抱在懷中,問含笑坐在一旁的母親:「阿衡長大了,也會是娘這樣的美人嗎?這麼小的臉上怎麼貼花子呢?她的頭髮也能夠高高地梳上去嗎?」他俯下頭去親親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覺對她的心愛僅次於對他的母親,「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現在何處?我可不能叫他隨隨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

  顧氏皇后身邊的宮人們哧哧笑了起來,「有太子殿下這樣的哥哥在,我們將來的駙馬都尉可是有苦頭吃了——只怕也會傷了妹妹的心。」不明白為何刁難駙馬就會傷害公主的顧太子糊裡糊塗地也跟著笑了。貴重的紈扇隱蔽了顧氏皇后著稱于世的美貌,貴重的教養則隱蔽了她妙目中真實的神情,只可見她如雲烏髮上的步搖來回擺蕩,于春光下漾出的燦燦金輝,映入顧太子笑彎的眼角中。那片金輝中糾纏著一兩聲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給皇后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歡樂,也給她的身體帶來了不可忽略的損傷。雖然她一雙兒女的父親並不在身旁,或者他正在陪伴趙妃和她的兒女,但是在顧太子遠比同齡人敏感和早熟的記憶中,這情景已足夠永成最珍貴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來的夭亡,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摧肝斷腸的悲痛,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的沉屙,父親的冷漠,宮中的流言;母親的薨逝,父親的冷漠,還是宮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場場,一句句,一聲聲,陳年的瘡痂,再被揭起,下面的傷口卻從未曾癒合,反而漚出了膿血。刻骨怨毒如酒,越釀越陳,一瞬之間,翻騰而起,五臟六腑,皆被毒藥腐蝕了一般,從寸寸骨節,到絲絲毛髮,有知覺處,無知覺處,都在隱隱生痛。

  頭上雙角已經總成髮髻的顧太子蕭定權,手足無措地被遺棄在多年後的春日中,雖然極力克制,卻仍然驚覺滿目金輝突然翻作了殘陽的血色。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尋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啞了聲音:「你都知道些什麼?公主的閨名你是從何處知道的?」

  許昌平聽他嗓音都已經判若兩人,心底也暗暗驚駭,撲通一聲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個保母宋氏,便是臣的養母。」

  往事如風,拂面而過,風乾了定權額頭上一層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靜了下來,頹然坐倒道:「說下去。」

  許昌平道:「公主薨逝當晚,臣母輪值,並不在公主閣中。事後查究不出緣由,陛下言宮人失職,要將侍奉公主的宮人盡數處決。是孝敬皇后以為臣母幾經刑求,並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宮。臣幼年失怙,稍長失恃,全賴養母撫育,臣始得成人。養母待臣之恩,既同親出,又等再造。母親常言,皇后慈聖,無以為報,由是感念終身,至死不忘。今臣欲報之于殿下,即臣母欲報之于先皇后耳。」

  定權呆坐半晌,自覺頭腦有了些虛空的清明,方開口問道:「許主簿請起吧,我記得令堂,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許昌平起身道:「殿下穎達,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權淡淡一笑,「是嗎?那時我年紀太小,記不清了。」又道,「本宮在此謝過主簿。主簿言同珠玉,本宮敢不重視?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本宮半兄。」

  許昌平連忙辭道:「殿下如此移愛,臣如何承當?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結草銜環以報殿下。」

  定權笑道:「許主簿不必如此客氣,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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