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〇


  許昌平垂首道:「臣雖不敏,亦知絲恩發怨,皆有所報。」定權點點頭,眼前的血色已逐漸退散,起身走至他身邊,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領,道:「許主簿果真披褐懷金,只穿這慘綠袍實在可惜。」寒涼的手指擦過許昌平的脖頸,許昌平未料他忽然如此舉動,連忙回避,還神後謝罪道:「臣無狀。」定權收回手,拈了拈指間汗水,微微一笑道:「如此方信,許主簿亦屬凡人,否則倒叫本宮不敢親近了。」許昌平凜然一驚,方察覺自己的層層重汗,早已經濕透衣領。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大內的鐘聲傳到此處,只剩悠悠餘音,這已是到了要閉宮門的時節。定權笑道:「本宮日後有疑惑,還望主簿不吝賜教。只是今日天時既晚,本宮卻並不敢留飯。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來?」許昌平道:「臣騎馬來的。」定權笑道:「我叫人備車送主簿回去。」許昌平推辭道:「並非臣不識殿下厚愛,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權這才作罷,親自將他送至殿前龜首,靜立門扉之間,目送他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室。命人喚過近侍親臣,吩咐道:「將這條子送給張尚書,讓他徹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職官的功名和宦跡。再去把詹府那個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誰,他在京中住在何處,都做過些什麼事,都見過些什麼人,細細問清。——這樁事情不要驚動旁人。」

  見親臣一一答應,領旨而去,定權這才慢慢坐了下來,撫了撫額頭,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盡,餘下涼透的碧色茶湯。建盞內壁上一滴滴幽藍的曜變天目,兩三萍聚,如同暗夜裡閃爍的一隻只鬼蜮的獨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窺視中喝了兩口冷茶,忽而頭皮發麻,揚手便將茶盞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將案上燭臺、文具、書籍統統掃落了下來,方覺心中漸漸平和。蔻珠和阿寶聽到室內巨響,急忙跑入查看。只見定權反剪雙手,踏著一地狼藉,正在向門外走,看到她們,安靜地吩咐:「收拾一下,也好。」

  庭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經排雲而出,雖非望月,卻也皎皎可愛。東風乍起,翻起滿院花草香漣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道湮濕了他的袍擺。定權於庭中靜立了片刻,舒了口氣,吩咐道:「將晚膳擺到後苑水榭中去罷。」他年來難得有這樣的雅興,兩旁內侍忙連聲答應,去報告給周循,周循又趕來問定權可否要宣良娣等前來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隨時隨處的,並非只在月下,這一回定權卻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厭煩地擺了擺手,道:「多餘。」周循碰壁已慣,並不介意,提燈親引定權前行,見食案已經擺設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燈,宮人秉燭,映得四下白晝一般,便知道眾人的耳朵又有一場劫難。果見定權皺眉道:「遊春重載,月下把火,這種煞風景的事情,難為你們一一做得周齊。」只得又張羅著替他驅散了一干人,命他們退至遠處,遙遙守望。

  定權並無心進食,坐下後便把盞自飲。連同酒漿一起慢慢斟酌的還有那個許昌平說過的話。當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宮守著母親哭泣,哭累了便沒有還宮。母親以為他熟睡,而輕聲囑咐親信女官的話,別的他都不記得了,唯有一言記憶猶新:「你親自送她出宮,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曉。」後來回想,他所以記得這話,大約是依仗了內心深處那點隱秘的快意——因為教養貴重而對種種不堪境遇永遠只是沉靜接納的母親,竟然也會有忤逆至尊的決絕。憑著這點快意,當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這個秘密,一廂情願地與母親分擔了這欺君的罪名。當時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淵囿的自己,就應該相信竟然察見淵魚的許昌平。

  自己正需要這樣一個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這樣一個人:精明、親密、隱蔽而又名正言順。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詔移宮是遲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從中選擇出新的親近,日後東宮和朝臣的交通必將大不便利。

  他的言語並無破綻,他的出現恰到好處,他的精明無懈可擊,他的身份也合適不過。而自己的恐懼,也正來自於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因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來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騎馬也是這個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無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祿轉移不了他,他不會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讀得懂他的精明,於是不加掩飾地將這些精明展示給自己。那麼他肯定也知道,越過精明的人,便越難使人相信。這個便是他下給自己的挑戰,如同一枚空鉤,願與不願,全憑君意。

  他是在賭博,賭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賭博,賭他可不可相信。

  定權起身踱了兩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練,月華滿袖,月華滿襟。投在杯裡,浮在池中,籠在梨花上,整個天地間都泛著縞素一般的炫炫光華,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夢中。這所有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豪華的賭博,他們抵押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千里江川、萬里河山;是出將入相,蔭子封妻;是生前顯貴,身後哀榮;是終有一日,能夠心中安樂,再來賞這清明月色。不知長州的月色與京師相比,有幾分不同?照在甲胄上與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與照在絲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樣的罷?聽說月下的大漠,與千里雪場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這片生養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循命令遠立的幾個侍臣眼見定權步履踉蹌,似是中酒,連忙上前勸解。定權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滿腹心事,飲了幾杯,此時已覺得頭暈目眩,也就順從地任人攙扶,慢慢走回。

  及至暖閣中,蔻珠見他腳步虛浮,醉態可掬,忙吩咐人為他準備解酒湯,又教阿寶端上前。定權也不伸手接納,就著阿寶手中喝了兩口,便推開去,踉蹌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牽著她衣袖搖擺,側臉湊到她耳邊道:「來給我梳梳頭罷。」他素來修邊幅,每日都要打散髮髻重新綰結,由蔻珠服侍他梳頭結髮,阿寶也一向司空見慣。只是今晚這般的作態,卻是沒有過的。眼瞧著蔻珠替他除了袍服,只覺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終於見著二人皆不理會自己,還是悄悄退出,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倚窗獨坐。殘燭搖曳,無邊的夜色從窗外欺壓上來,將她剪裁成一片單薄的紙影,貼在了窗櫺上。

  閣中,定權散發從榻上起身,行走至銅鏡前,望著鏡中面孔,半晌方對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想自己坐坐。」他神情寥落,蔻珠斂起衣襟,歎了口氣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讓妾陪陪殿下吧。」定權搖頭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只是說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門退出,定權這才扶案站起,乏到了極處,頭腦卻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鏗然有聲,于月光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鋒芒。他赤足蹈踏其間,稍有動作,切割催剝的劇痛,就從足底蔓延至心底。他本以為不論怎樣的疼痛,漸漸便都會被淡忘,誰想到再翻起時,依舊錐心刺骨,如行走無間地獄中。父親正在宮中想什麼?兄長正在齊王府內想什麼?那個許昌平正在家中想什麼?本該屬於阿柔的駙馬,此刻又在何處想什麼?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算計到,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母親和老師,他們從來不是這樣教導自己的。他們要自己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撫近柔遠,下車泣罪。可是他已經做不成那樣的人了。他踏著滿地的狼藉,伸手劃過一塵不著的鏡臺,可抬起手來,滿指都是汙黑。這室中教他們打掃得再乾淨,他依舊覺得塵埃滿布;雖則身上襟袍勝雪,他依舊覺得穿著的是一襲緇衣。就連窗外皎皎的月光,投進來也變得曖昧污濁。

  似有冰冷的淚水蜿蜒而下,他也懶得援手去拭。只有在這時,他才真的敢於承認自己無比孤獨。于這世間,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誰人都不可信任,他能夠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這片堅壁清野的孤獨中,他決定再賭一回,只是為了那長州的月色。

  §第八章 所剩沾衣

  就在定權思想許昌平的時候,許昌平也已經回到了位於京東交巷的家中。將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的風塵,他這才抬腳入室。家中老僕耳聵,此時才聽聞到他已經回歸,上前詢問道:「郎君回來了?我替你端飯去。」許昌平點頭笑道:「好,我已餓得緊了。」食饌上桌,頗為簡陋,不過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從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邊吃邊隨意翻看,適讀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不由擱箸,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語神情之前,卻先思想起了他給自己看的那張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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