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他問得直白,許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愚見,陛下大概是什麼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為然否?」

  定權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道:「願聞其詳。」

  許昌平道:「臣此語有謗君之嫌,先請殿下恕罪。——李江遠一獄,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師,興于法司,其利盡歸於殿下。豈不知本朝鞫讞之嚴,遠甚從前。李柏舟身處高位,又在議貴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許,縱然網羅編織再嚴密謹慎,又焉得最終成獄?」

  定權仍然不置可否,接著問道:「今上英主,光明燭照,依主簿所言,何以會容許臣子弄權,以蔽天聽?」

  許昌平道:「陛下所為無非二字,集權而已。」

  定權心下一驚,擊案低聲呵斥道:「你大膽!」

  許昌平面色不改,離座跪倒,正色道:「聽者若非藐藐,言者則必諄諄。臣雖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於度外之覺悟。請殿下容臣稟報完畢,再行發落亦不遲。」

  定權默視他良久,舉手示意,待閣中侍者盡皆無聲退下,方開口道:「本宮此處,並無洞開之水亭,亦無劃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還請主簿慎言。」

  許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顧氏諱思林,一門簪纓,兩朝親貴。國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樞部尚書身份輟部務提督京營,定新年後又以長州都督身份鎮守長州,以禦外虜。雖近年陛下分將分兵,國舅掣肘甚多,但軍中舊部仍蔚為可觀。長州乃本朝北門鎖鑰,襟山帶河,國舅鎮于彼,進可擊虜,退可守城。勢重權危,世人共識。」言及此處,突然轉口問道,「臣數年前曾到過長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臨萬里長風,似可想見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不知殿下鶴駕可曾駕臨彼方?」

  定權哼了一聲,道:「生於深宮,成於婦人之手,本宮便是實例。我連京師都不曾出過,何況邊陲重鎮?」

  他語有悻悻,許昌平只作未察,乾咳了一聲接著說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門,又是當年科舉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領軍職,其後又以軍職轉樞部,樞部轉吏部,終至入相。與舊貴相較,自屬後起新秀,然朝中軍中兩頭勾引,又與齊藩絲連不斷,陽奉陰違,首鼠兩端,把持省內,致使參知平章皆同虛設,全賴部中吏刑二衙與之抗衡,只是如此一來,又使政令難行,雖天子詔敕,不免屢成虛空。」

  他抬頭看了定權一眼,右手按了按膝蓋,方冷笑道:「外有強將,內有強相,臥榻之側,酣眠虎狼。殿下如處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寢?」

  定權目視遠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來說話。」

  許昌平站起身,大略整理身上服裝,行至定權身後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強之念,想來並非起自這一二載,無非是借著殿下的處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罷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處暗,此役一畢,惡名盡數殿下,而隱利歸於聖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禍由自攬,卻終究不免與人做嫁。」

  定權年來心中所慮所惡,此刻被這個七品小吏點化得明明白白,一時間連兩太陽穴都突突亂跳,搖頭笑道:「主簿這話,若無憑據,果然濯盡黃河之水,也洗不去一個謗君的嫌疑了。」

  許昌平在室內踱了幾步,見陳設並不奢侈而潔淨卻如明鏡台,想像他平素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說憑據,臣愚昧,只敢妄測——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宮,距離臣奉職的新衙門僅隔一道禦溝,一堵宮牆,可臣今日謁見殿下之所,為何卻在此既無水亭,亦無火箸之處呢?東宮修繕兩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遲遲不詔殿下還宮,未嘗沒有給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間罷?」

  走到定權面前,止住腳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創建,東朝宮臣,上有詹府,下轄兩坊一局,員屬皆由朝臣兼領,職事相通。聖慮長遠,所為者,無非系宮臣朝臣為一體,不至使東宮班貳另成體系。陛下明知吏書大人為帝師門生,又有交遊之嫌於舊貴,何以竟使吏書為詹府領袖長達四載,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輩小子,登堂入室,始有機緣侍奉青宮。這其間的深意,也是臣輾轉反側,揣摩不得的。」

  定權依舊搖頭咬牙笑道:「主簿這話還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本宮竟然愚頑至斯,不察陛下聖意而甘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鬆口多吐一字,許昌平只得歎氣道:「如今情勢,將軍在外,殿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將軍;而將軍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處其間,極力斡旋之餘又要謀劃自保,風波險惡,行路艱難,可想而知。李獄之後的禍事固為遠慮,如劍懸頂,波及未來。而李氏齊藩之禍卻屬近憂,如劍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謀保全,再圖將來,策劃英明,見識長遠,豈是臣能夠全然領略的?」

  定權冷笑道:「主簿何乃太謙。只是若依主簿所說,這局中人今後又當如何自處?」

  許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親殿下,樞部則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論道,禮戶事不關己,搖擺無定。鈞衡之位絕不可如陛下之願懸而廢,中書令若成虛位,則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樓閣,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塚宰為六卿之首,首當其衝的便正是張尚書,陛下屆時豈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則殿下斷臂矣。鈞衡之位亦絕不可如殿下之願舉而存,便是一時得由張尚書領銜,未來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權點點頭,問道:「哦?那麼主簿的見解,卻是怎樣最合適?」

  許昌平一笑道:「此等國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員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費心調停,即便不能做到有益於陛下又有益於殿下,或能做到無害于陛下亦無害于殿下,于陛下處免生許多枝節不說,則李氏一事,說句市井銅臭之語,到底得利多些的還是殿下。」

  定權畢竟沉吟不語,許昌平又道:「陛下日前之舉,在殿下看來,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聖心,卻也需要殿下體察。陛下平素最忌,便是殿下在朝結党,李氏一獄,不論殿下有多少苦衷,無論陛下事先察與不察,羅織之嚴密,手段之淩厲,凡舉君父尚在,臣子便為此狀,為人君者怎能不心驚?朝事紛爭,誰能擔保日後再無類似情事?長此以來,父子間芥蒂難免愈演愈深,初為疥廯,終成瘡癰,以至於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為誡殿下,一為告世人,這且休論。只是殿下日後對待陛下和臣下當有的態度,還請殿下深思。臣進奉殿下八字,『不膠不離,不黏不脫』,這是殿下禦臣下當有的態度;『溫柔和順,盡善盡美』,這是殿下事陛下當有的態度。」

  見定權沉了臉,又冷笑一聲道:「臣知殿下心內不豫,以臣易地臣亦不豫,但請殿下聽臣把話講完。陛下為父,則殿下子逆父為不孝;陛下為君,則殿下臣逆君為不忠。殿下日後得承大統,萬里同風,史筆捏在殿下手中,這終究不過細枝末節。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來,辱身生前不說,百世之後,誰人還能得知當日之情?誰還會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權微微搖頭,自嘲一笑道:「今上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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