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定權凝視面前古帖片刻,從筆架山上另外揀了一管長峰紫毫,紙上側峰走筆,一蹴而就。

  蔻珠入閣,見他執筆呆坐,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紙,將庾氏的原帖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東府可是要查殿下課業的。」言語間,忽見定權适才新寫的書帖擱置一旁,托起來仔細看了看,滿心喜歡,不禁問道:「殿下的這幅字若無他用,賜了妾可好?」

  定權斜睨她一眼,不知緣何,心下陡生不快,將筆一投,冷笑道:「輕狂事物,略略抬舉你們兩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頭輕輕抖了一下,面孔暫態翻作煞白,半晌才跪下謝罪道:「妾死罪。」定權揚手道:「你也先下去罷。」蔻珠答應了一聲,轉身退出。方至閤门,聽得身後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是我心裡不痛快,這字也未見佳,日後寫幅好的給你。」蔻珠停下了腳步,亦未答謝,亦未回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移步出閣時正碰見阿寶捧著茶水入內,抬頭對她笑道:「殿下不高興呢,你小心些。」

  阿寶記得太子片刻前還是言笑晏晏,不過他既然一向如此,亦不足為怪。進入閣內,果見太子已沉下了臉,拉過紙來不知開始書寫什麼,此次卻是修正雍容的正楷。聞她近前,頭也不抬,只吩咐道:「墨。」

  阿寶依言上前,取過墨錠,於硯池中慢慢地千回百轉。沉水的香氣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上她研墨的手指,投上太子握筆的手指,也投上了案上筆架山邊,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張粉箋。罕見的昳麗字體,鐵畫銀鉤,光燦炫目,筆筆皆華麗,字字如金玉。雖以墨書紙,卻有著勒石鑄鐵一般的剛勁鋒芒。

  适才未來得及完全辨識的文字,憑藉這種法度森嚴的重新書寫,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幾世前人的含混斷章,這個現成春日的飛花流雲、鬢影衣香卻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裡行間浸淫著的不知緣由的失意和傷心,被富貴得咄咄逼人的筆劃所妝飾,漫生出一派頹唐至極的靡麗。

  §第六章 慘綠少年

  次日定權入宮,先事早朝,又在定棠、定楷二人的陪同下出閣聽過筵講,兄弟說了幾句話,定權懶得敷衍,便先辭行。及出宮門,正想上東宮軺車,斜剌裡忽然閃出一個穿綠袍的年輕官員,向他行大禮,口稱道:「臣詹事府主簿廳主簿許昌平拜見皇太子殿下。」定權心中疑惑,四下環顧卻再無他人,只得答道:「許主簿請起。」待他站定,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頭戴烏紗襥頭,身著淺綠圓領袍,不出二十四五的年紀,一張清俊面孔甚是生疏,從前卻未曾謀過面。

  近年來天家父子參商,自前任中書令李柏舟伏誅後,非但三公三孤的加銜除定權母舅外無人再得,左右春坊的職位大多虛懸,剛剛又將詹事府上下一干人等洗換得七零八落。直至今日,除了詹事和少詹,定權連詹府一干正官都未見全,何況一個協助勾校文移的從七品首領官。若非他适才自報出處,就是做夢都想不到朝中還有這樣一號人物。他分明是等在宮門,定權心下難免生疑,笑問道:「許主簿安善?許主簿在此,可是有公務?」

  許昌平躬身還禮道:「臣不敢當。只是臣確有一二諫言欲報知殿下,雖臣位卑言輕,亦望殿下折節降指,猥身辱聽。」他果然有話要說,只是不知所為何事。定權回首望瞭望宮門,無奈道:「本宮願聞指點,只是此處說話大不便宜,我此刻便還西府,許主簿若有話,不妨過府一敘。」

  許昌平認真想了片刻,答道:「臣謹遵殿下令旨。」他年紀輕輕,行動說話倒是頗有些書生意氣,一板一眼以致可笑,定權不免一笑上了車。一路左右無事,胡亂猜測,卻怎麼也想不出這個芝麻綠豆大官究竟有什麼話非要截住自己說不可。

  及過午後,西苑內侍通報,言許昌平果然以詹事府主簿的名義拜謁儲君,定權便也更換衣裳出外接見。兩次三番施禮如儀,許昌平方才坐下。定權又教人前去煎茶,既不知他來由,仍然虛禮問道:「許主簿是前幾日才上任罷?」

  許昌平答道:「臣忝列壽昌六年進士科,以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授禮部太常寺博士,此次任滿,轉遷詹府主簿。」他的功名尋常,履歷亦尋常,定權隨口敷衍道:「哦?太常博士是正七品,詹府主簿廳首領是從七品,為何轉遷反倒委屈了主簿?」

  許昌平不述緣由,只是正色道:「臣是帶七品銜轉,何況詹府佐導青宮,責任重大過於其他,何敢言『委屈』二字?」

  他既然提到了公事,定權也便笑道:「許主簿無須多禮,既到了此地,請直言便是。」許昌平聞言,也不再客氣,劈頭問道:「臣謁殿下,是有一事請教——殿下日前得罪,可是為了去歲李江遠獄事的緣故?」

  定權在西苑駐足不出兩月有餘,雖則對外說的是抱恙休養,但朝中知曉他其實是被皇帝處罰禁足的也不在少數。許昌平身在詹事府,聽說了並不奇怪,只是個中真正緣故,除了皇帝齊王等數人,並不為外人所知。他不過一個七品小吏,非但知曉得如此清楚,居然還敢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想到此處,定權一張臉早已變色,放下手中的茶盞,冷冷說道:「日下朝中流言四起,說陛下與本宮失和。這種詆毀天家的昏言悖語,輕裡說是在朝傳謠,重裡說就是大不敬。主簿雖是初遷至詹府,卻也到底十年窗下,三載為官,斷不至出言如此輕浮。這話是主簿從何處聽得的,抑或是何人教主簿說的?」他年紀雖輕,然而一旦作色,鮮有不畏懼者,許昌平卻並未驚惶,一拱手道:「殿下不必疑心,不是陛下教臣來的,也不是齊藩教臣來的。是臣身為詹事府屬官,職守本就是輔弼殿下,臣不過欲以一己之綿力,為殿下盡忠而已。」

  定權不妨他一口便辯白得如此明白,心下疑惑轉劇,良久方道:「輔佐本宮,上有正少二詹事,左右有坊局,整個衙門裡難道只剩你一個總雜務的主簿了不成?」

  許昌平道:「臣知殿下必不信任臣,只是臣還有一語,欲請教殿下。」

  定權望他半晌,終是點頭道:「你說。」

  許昌平道:「李江遠留在中書省內的空缺,已近一載,陛下為何仍不擢選遞補?」言罷也不待定權回答,躬身施禮,竟自揚長而去。

  定權面色陰沉,駐留原地,再四思索,走回書案前,援筆寫了一張字條,方吩咐身邊一內侍道:「去將詹事府的主簿再請回來。」

  太子差出的內侍騎了快馬,跑了兩三條街,終是截住了一路走馬觀花的許昌平。許昌平整頓衣衫,再度施然登堂入室,微微一笑,四下稍一環顧,朝定權行禮道:「臣見過殿下。」定權這回沒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讓座道:「許主簿請便。」許昌平亦不再推託,謝恩後便撩袍坐了,問道:「殿下宣召,可另有令旨?」定權著人將奩中紙條交付許昌平,笑問道:「如此舉動,主簿沒有異議罷?」

  那是一張尋常紙箋,其上只有寥寥數字,前無抬頭,後無落款,無章無印,許昌平面上卻微微改變了顏色,喃喃自語道:「金錯刀?」

  定權笑道:「許主簿果然博識。」許昌平搖頭道:「實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勝榮幸。」將那張字條親手奉還定權,方道:「臣並無異議。」

  定權嘴角一牽,微笑道:「既如此,便請借許主簿慧眼一觀——中書省的空缺,陛下究竟會推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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