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定權于中宮用過午膳才辭出,出了宮門,踏上軺車,望了道路兩旁金吾一眼,放下簾幕,隨手正了正頭上冠纓,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于中宮,皇后親自替他解除外袍,一面尋閒話說笑道:「太子今日來過妾這裡,倒比平日多說了好些話,還求妾再同陛下進諫,說讓陛下休再煩惱。」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裡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片刻,小心勸解道:「太子年紀還輕,陛下教訓過也就是了。他一個沒娘的孩子,心事本來就比別人分外重些,陛下這般待他,他心裡難過,豈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他心裡難過?他是朕生養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皇后奇道:「陛下說什麼?」忽見皇帝甩手進了內殿,遙遙只聞見了一句:「其心可誅!」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銀如練,東風臨夜,宮中府中,卻仍皆一涼如初秋。

  §第五章 已向季春

  齊王蕭定棠從宮中回府,進了暖閣,脫下外頭衣裳,一面接過宮人奉過的澡豆,在金盆中洗了手,一面笑對早已在閣內翻看書帖的定楷道:「你也聽說了罷?昨日三郎在陛下那裡做的一出好戲。我聽康寧殿的人說,哭成那副模樣,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這儲君,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業。」定楷不由也撲哧一笑,問道:「康寧殿何人說話如此中的?也只有他那副皮相哭起來,當得起這八字考語——只是他為人一向有些孤僻執拗,何以這次要一反常態?」定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這便是他的精明處,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定楷放下手中字帖,偏頭問道:「陛下的心思?」

  定棠點頭道:「李柏舟之獄雖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頭,誰都知道背後是東朝和張陸正的指使。當年張陸正在刑部任左侍時便和杜蘅交好,杜蘅從清吏司郎中中脫穎而出,得以徑遷刑侍乃至刑書,也是張陸正出的大力。冬審事小,太子卻怕牽查出大事。他護杜蘅,其實是護張陸正,也是自保。兩害相權,若你是他,你選哪個?」定楷笑笑道:「是我自然也選一頓棍子銷賬——這事就到此作罷了不成?」定棠皺眉道:「陛下有陛下的打算,你以為他閑來無事想起來撲作教刑,非要三郎挨這頓打才後快?——不是為張陸正才打的三郎,而是打三郎為的張陸正。如今名正言順把他從詹事府調開,也算疏離了他們。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時,一個是肩上四兩擔子都扛不動的角色,一個乾脆就是牆頭蘆葦。陛下和三郎都清楚,如今還未到時候,不過是各退一步罷了。」

  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按住定楷肩膀道:「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還對外用兵,不過三年五載,待得顧思林馬放南山的時候,也就是他儲君的位子坐到頭的時候,你我權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點頭道:「話是這麼說,只是自前年以來聖躬一向違和,若是一直這麼拖延下去,到時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該當如何自處?」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過,聖上也早已想過,各懷著一副心思。陛下這幾年聖體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裡京外,六部上下,盡是顧黨。李柏舟的事情,一時未審,竟遭他們擺弄於股掌之上。事後亡羊補牢,查了幾番,竟然滴水不漏,也只能借著這種事朝他開開刀。太子這幾年的性子是愈發地乖戾了,對你我兄弟也一向是銜恨在心。陛下雖是早就看不慣了他,但真正觸了他大忌諱的,還是李柏舟那檔子事情。看如今這情勢,就說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學了楊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見定楷聞言面露怯色,又笑著寬慰他道:「我也只是將難聽的話說在前面,你不必過於憂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朝再怎樣,也不過是陛下的一個臣子,陛下心裡既存了這念頭,你還怕他能回天不成?——何況還有我在。」定楷默然片刻,才又開口問道:「他閣中可有什麼消息傳遞出來沒有?」定棠搖頭道:「皆是瑣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還多長了幾顆心,性子多疑得緊,想叫他認真相信哪個人,比登天還難。罷了,慢慢等罷,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無安排。」接過宮人的奉茶,喝了兩口,又補充一句道,「和他的親娘一模一樣。」定楷似有了些興致,問道:「哥哥是說孝敬皇后嗎?聽說太子的長相就是隨她。」

  定棠笑道:「不錯,所以陛下從前私下裡跟母親說過,一個男子生成那副模樣,便屬妖孽,偏偏是先帝喜愛到不行。」定楷道:「我記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罷?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時我年紀還小,記不清楚。」看看定棠面色,又遲疑問道,「哥哥,我為何聽宮裡面有人說她不是病故的,是教母親……」定棠登時沉了臉,厲聲呵斥道:「住口!宮裡旁的沒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長,說這話的人當場就當打死。你誤聽到也就罷了,居然還存放在心裡,還敢拿出來胡言亂語詆詬尊長!」見他被罵得面色煞白,複又好言勸慰道,「你還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記住的是,你和我才是嫡親的兄弟,若不同進共退,真讓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還會有生路?」定楷慢慢點了點頭,道:「哥哥,我知錯了。你說的話我都明白,其實因為是你,我才說這話的。」定棠笑道:「這才是了。」又問道,「你如今在臨誰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幾幅好字帖,你來看看可喜歡?」

  春日遲遲,午後的日影攜著花影,漸漸遊轉到了廊下。有和風澹澹,撲入書窗,夾著啾啾鳥鳴,融融花香,也翻起了一股翰墨書香。定權移開鎮尺,滿心得意地看著自己所臨字帖,又四下一環顧,招手道:「你過來。」阿寶不知所為何事,緩步上前,便聞定權笑道:「你過來瞧瞧本宮這手字,比之庾稚恭如何?」阿寶看了一眼,是一篇臨摹的五行字帖,行書近楷,圓轉流動,俊秀飄逸,與原帖相較,幾乎無兩,內容卻一時難以辨別完全。忖度了片刻,不知如何恭維頌揚方適合,遂小心回答道:「妾看不出來。既然是殿下寫的,那定然是極好的。」定權不滿道:「這算什麼話,什麼叫殿下寫的便好?——你不是說自己也念過幾年的書嗎?」

  阿寶笑道:「妾只是認得幾個字而已,哪敢品判殿下的書法?」定權蹙了蹙眉,似起玩笑之心,起身笑道:「你過來,寫兩個字給我看看。」阿寶忙推辭道:「殿下折殺妾了,妾怎敢擅自搬動殿下的文具?況且妾本無根基,更兼硯草久荒,只怕有汙殿下聖斷。」定權橫了她一眼道:「人才來了沒多久,差事都還做不利索,敷衍的話倒學會了十成十——叫你寫你就寫,本宮還看不出來不成?」

  他言語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煩,阿寶略一思忖,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發作了,只得敷衍道:「妾僭越了。」接過他手中的牙管雞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執筆,還是驚惶,手腕抖個不住,勉強抄了帖子上的前兩句,便滿心羞赧抬起頭來。她這副模樣倒是可憐與可愛兼有,定權輕輕一笑,伸手拈起那張紙。是一筆正字,初看也算乾淨漂亮,卻究竟與骨架風度沾不上幾分關係。他信口嘲笑道:「你倒說得誠實,你究竟寫過幾年字?」阿寶臉一紅,道:「前後也有五六年,教殿下見笑了。」定權笑道:「見笑倒好說,只是你這個樣子,放在宮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幾條。」話一出口,忽又想起前塵故事,不由發了半晌呆。

  阿寶見他面色難得的柔和,眉宇間隱隱流轉著一派沉靜儒雅氣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春色,卻又不似在看什麼東西,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亦不敢出聲呼喚。待他半晌才自己回過神來,方銜笑道:「你來,我來教你怎麼寫。」他的聲音是異常的溫柔,反倒讓阿寶心驚肉跳,推辭道:「妾不敢僭越。」定權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學過幾年,中斷可惜,不妨接著學下去。」見她只顧遲疑,便起身拉她走到案前,將筆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寫幾個字我看。」阿寶無奈,只得又寫了幾筆。定權側首打量,仔細替她糾正了持筆姿勢,道:「你書真字,手去筆頭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師沒指正過嗎?」阿寶搖頭道:「我沒有老師,只臨過幾年顏柳帖。」定權也不再說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紙上重新寫下了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傷。」

  他是從身後貼過來的,衣上熏的沉水的香氣,頃刻間侵略了屋內原有的花香和墨香,使她一時覺得透不過氣來。他的手指仍舊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貼在她火燙的肌膚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她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把持著自己的手腕,一豎一直,一鉤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間的失憶,不知此身為誰,今夕何夕,再無過往,亦無未來。

  定權望著手中潔白柔荑,想起幼小的時候,自己尚是甯王的世子。也是這樣的春天,母親把著自己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母親的手,如瓷如玉,象牙的筆桿在她的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發黃。字如書者,婉若麗樹,穆若清風。母親含笑對自己說:「這就是你的名字。」阿寶忽覺他的手上增加了兩分氣力,微微一驚,手腕一撤,那個「傷」字的最後一撇便偏了出去,在紙上劃出許長,如鋒芒般刺目。

  定權回過神來,只覺心中仍在突突亂跳,亦怕阿寶看出了自己的失態。看了她一眼,見她低著頭,連耳根都紅透了。他暗自舒了口氣,開口笑駡道:「好端端教你寫字,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她的聲音低得猶如蚊蚋,道:「沒有。」望了一眼案上,又慌忙道:「殿下,妾去催茶。」定權好笑道:「回來,把這幾個字再寫一遍,寫不好,可要罰你。」阿寶低聲道:「是。」按他教授的方法重新把筆,將兩句又抄寫了一遍。定權歎氣道:「你還是去催茶罷。」阿寶答應一聲,如蒙大赦急匆匆向外出了閣門,抬頭忽見蔻珠靜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處站了多久,不由訕訕叫了句:「貴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溫聲道:「快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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