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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第十四章 尾聲

  等那紅日東升後,我的夢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個人留在醉中。

  我迎來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駕崩,山河同悲。葬禮的細節,對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後,我記憶猶新的是:當人們按照鮮卑的習俗在太極宮前燒毀皇帝的舊衣時,那只垂老的大黑鴿子飛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並沒有死。天寰賜給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來只是他留給我餘生的毒。

  天寰走了,鴛鴦失伴。兩個人的宮,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宮。

  我已死過一次。我只能活著,堅守住一個人的宮。

  我記得他說,他若醒了,就一定來找我。我相信他的諾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畫了許多圖,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張他的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鳥山川裡懷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佔了許多城池,但他沒有給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棲息的地方,還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癡情的鰥男寡女那樣,我只對他一個人傾訴心情。我只能在星空裡尋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支南朝帶來、屬於皇后的玉燕簪。我想,也許是我把它丟在夢裡了,也許是天寰藏好了它,作為來生尋找我的記號。

  新帝太一的年號為至德。他是個勵精圖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

  天寰去世後的第四年,杜寶玥被冊封為皇后。這兩個孩子,是皇家裡少有的青梅竹馬的戀人。

  新皇后寶玥搬進太極宮。身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滿了十六歲,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裡,並不寂寞。我有書為伴,有茶為友。惠童、圓荷始終在我左右。太一最喜愛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讓我聽他撫琴。寶玥則是一個從不見怒容的靜好女子。她的母親,永遠生活在童年裡。於是她把我當成另一個能懂她的母親。

  崔惜甯子女成群,但常來和我閒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後,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靜尼姑、羅夫人都上了年紀,我愛聽她們嘮叨往事。

  謝夫人在寶玥入宮後,堅決回到江南去。她說她想念著我的老師謝淵,只願讓他看到她的老態。

  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天寰,也沒有夢見過蒼狼星。我倒是偶爾夢見我的父母,夢見與我遠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夢裡,浩晴始終只有兩歲。他有個小酒窩,雪白的小臉上帶著頑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給阿宙的孩子。我對他的關懷,不能奪去阿宙的撫養之功。

  百年經常會寫信來告訴我浩晴的情況。他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個小主人。他曾經是宮廷裡的樞密宦官,但現在會陪著小主人去採摘果實,去遊玩風景。

  我把天寰的遺物都帶到椒房殿來,我不想讓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們的陰影裡。

  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他們何必與我們一樣?他們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佈置成天寰活著時差不多的樣子。

  雖然我沒有看到他變老,但我想像著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硯臺,他的玉帶,我都會親自去擦,直到纖塵不染。

  有風雨的夜晚,不論多麼寒冷,我都會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樹。

  每當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樹下,吹著野王笛,觀花絮隨風。

  桂花樹一年年長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樹下自斟自飲一杯桂花酒。酒越陳,香越是醇厚。

  幾度春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至德二十年,終於來了。

  立秋日,皇帝邀請趙王父子進京。皇帝說:「秋日將盡的時候,他們就會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裡,還是俊美青年,鳳眼開花。

  要再和他相見,我不免忐忑。其實,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去的尷尬糾纏早已被別人遺忘,譬如浮雲而已。但我總覺得,當我看到一個滿頭白髮的阿宙時,一直微笑在晨風陽光裡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說,我永遠不會老。但是,每個女人總是逐漸走向老年,無法回避。

  老了,並不是說不美。那種美,是蘊涵在身體和面孔之下的,要在歲月流沙裡才能發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離開以後,我大約又轟轟烈烈地美了將盡十年。但過了不惑之年後,每一年荷花開放,我都會多幾條皺紋;每一年冬雪飄灑,我就會添幾根白髮。我坦然面對著這樣的變化,我不可能永遠在美的巔峰。

  我沒有用化妝術去延緩這種衰老,也沒有藏起我所愛的明鏡。我願意看到自己在鏡子裡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溫和光亮。我始終面對著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滲透了全長安。善靜尼姑邀請我去蘭若寺賞桂,我欣然前往。

  我帶去了幾卷我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經卷。天寰在時,這是他做的事。

  善靜尼姑道:「太后還記得那五層浮屠落成的時候,您作為桂宮公主親臨寺院嗎?那一天,長安萬人空巷……老尼還記得在那桂花樹下,無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著風起舞呢。雖然您那時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這對男孩女孩是多麼美麗啊。」

  我記得那天。阿宙拉著我在桂花樹下踮起足尖。美麗的不是我們,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五層塔下還沒有長出青苔來,這裡才幾棵桂樹,哪有今日這樣桂樹成林,桂影蒼茫。五殿下跟我說: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

  阿宙那天還對我講了許多話,可我只記得這一句了。他所說的其他話,和其他場景、其他時候重疊起來,讓我分不清了。

  圓荷這幾年心寬體胖,對我說:「我也記得那時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變成什麼樣子。」提起阿宙,圓荷的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她還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們回到宮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積起的花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個異常俊美的男人。作為皇帝,他臨朝淵默,比初登基時更加威儀。但他一旦笑起來,總顯得十分和煦,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他牽起我的手,低聲道:「母后,請跟我來。」

  「為什麼如此神秘?」我搖首,跟著他一步步走入宮門。

  青色天空,飄著微雲,陽光灑在我們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門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裡面有人在等您,您進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

  我尋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來了!

  我一步連一步,登上了石階。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見,百年的頭髮稍有些禿了。惠童早已兩鬢斑白。想起他們還是少年時便一起侍奉在太極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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