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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家家回來了。」太一朝我跳過來。我摩挲著他的頭頸。他對先生吐舌,「讓家家聽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問我:「師兄還不到?近日首次開科取士,可別讓他操勞過甚了。」

  我歎息,「要我可以代勞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續數百年,科舉制推行自然是頭等大事。雖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門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編書便是個伏筆。但現在真要以人才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說滿朝文官,從尚書令崔大人到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誰不是高門子弟?皇上已經取了折中,將科舉和品第制度結合,一半一半地來。但是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決心的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幾年,均田制、租用調製、統一度量制、發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他操勞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對園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熱著,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給閱卷的大人們送湯飯了嗎?皇上他吃了人參湯嗎?」

  園荷穩當當地說:「遵命。惠童已傳信來,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關懷。皇上用過湯了。」

  我曾答應十年一放老宮女,許多人今夏都拜辭中宮還鄉了。園荷卻發誓永不嫁,只能留著。雖然現在她和惠童等於我在宮內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錯覺園荷是一夜之間變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為我溺愛這個丫頭。雖然我寵愛她,但絕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親人,說總把他們當孩子。其實,這只是一種愛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頭翹首以待的太一眼尖,發現了以銀燭宮燈為前導的皇帝。

  他跑著去迎天寰。天寰本來好像正思索著什麼,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點慢點,別摔著。」

  他幾步上前,把太一抱起來,「越來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涼了,傻孩子站在外頭等我,不怕著涼?」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開科舉,從此鯉魚跳龍門啦。」

  父子走進大殿,我把太一拖下來,小聲嘀咕:「那麼大的孩子,你還愛抱著。」

  天寰只是笑。他正處於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含。

  「鳳兮鳳兮在,那麼一起用膳。」他說話不容人違抗。

  我們常是三個人在一起用膳,因為天寰說「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簡單,並沒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

  太一左手執筷,他的吃相特別優雅,從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們全家用膳,但是這次他吃得很慢,不時瞧瞧我們,類似久別重逢的那種目光,讓我覺得不安。想起來,曾經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張地抬頭瞧上官先生。他溫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臉上,這時才飛快地撤開。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裡希望他能忘記那個十年之約,幫著我的丈夫、孩子……還有我。

  「洛陽大運河的開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問上官先生。

  國家統一後,上官先生除了教習皇子,大部分的精力還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僅主持加高加固長安城牆,而且將長安的格局更為細化、精緻化,在長安內外大量種植花木,使得風沙減弱了威力。天文曆法,農業工具,本草藥學,他都能把心得傳授出來。不過,什麼都比不過大運河的建設,更能讓上官先生牽掛了。他和天寰,對洛陽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說:「是啊,趙王去洛陽督陣後,工程的進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溝,便能和永濟、通濟兩渠連成一體,從此南北航運無阻,是百代之盛事。我們在元石先生那裡為弟子的時候,不就是夢想這麼一天嗎?所以說,統一雖然殘酷,是不得不進行的。」

  太一點點頭。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陽雷厲風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這次科舉,有兩個舉子大膽上書……方才在文德殿內,崔僧固因為詫異,臉色都變了。」

  阿宙這幾年裡用心讀書,只管軍政,並不怎麼出聲。誰知道到洛陽主管一個工程,倒又讓人懷疑不滿起來。

  太一睜大了眼睛,天寰不說下去。用膳完畢後,他對太一道:「昨日要你學的古字帖還沒有寫完吧?你先去寫,寫完了再來給我。」

  我牽著太一的手,把他帶到殿西的書案旁,拿出古帖,給他磨墨。

  太一是個機靈鬼,他轉了轉眸子,「家家,有人說五叔壞話?」

  我沒有回答,繼續磨墨。等墨黑勻了,我笑著說:「太一,宮內宮外風雨多。我們要讓你知道的,不需要你問;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問了也沒用。幼而學,長而壯。你現在首先要好好練字,多學歷史,多看人。歷史,可以知興衰,引以為鑒。人呢,分兩類: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鏡子,你可以對著他們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們的鏡子,你心底光風霽月,你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們的醜惡來。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聲,就提筆寫字了。我陪坐了一會兒,替孩子調節了宮燈的亮度,給他加件半臂衣,見他聚精會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聲音如絲絨一般,「當文臣要比帶兵好做人。趙顯這幾年雖然將長江南岸的蠻荒之地全都討伐過了,且大獲全勝,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穩,那是因為你免了幾年賦稅,又多用謝弘光之類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現在釋其兵權,江南便無大將。萬一有變,又是災難……」

  天寰說:「趙顯不知偽裝,口無遮攔。真有異心的人哪裡會放在口上呢?他與五弟向來不和,太尉府的人給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們互相牽制,本不是壞事……不過,五弟有儲君之位……」他停下了話頭。

  我拿起天寰手邊的兩份卷子看,原來都是用春秋戰國的興衰提醒著皇帝集權。

  阿宙,趙顯……此二人看似軍權在手,但天子還是可以控制的。

  我笑了笑,「這卷子寫得有學問。」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問:「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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