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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我對太一點頭,這把弓我倒是記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親不像往日的慈父,便嚴肅地行了一個跪拜禮,「孩兒遵命。謝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對他的年紀來說是相當沉的。他右手的兩根手指其實也並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兩節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讓太一靈慧秀美,但同時賜給他這處醜陋殘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試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結,臉蛋漲得血紅。他深吸了幾口氣,用那兩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從心。我只聽弓弦清冷之聲,就心痛起來。太一試了很多次,因為用力,兩根手指紅腫起來,就像凍壞的蘿蔔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頭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沒太沮喪。他蹲下來,不肯放棄。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換了一隻手。我淚眼模糊,他怎麼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來,快步走到離孩子不遠的地方。

  太一咬著牙齒,彎下身體,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壓。他分開腿,將右手的兩根手指扣成肉環,與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著自己的喘氣平復,「嗯」了一聲,用左手撥弓。我彎下腰,只見那弓弦慢慢地挪動。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腳下一滑,弓弦嗖的一聲彈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動,他想著如何再試一次。

  這孩子難道不曉得什麼是服輸?這時,關於皇太弟的爭論,在我心裡陡然變得不再重要。這個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關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弓奪走。太一仰頭,烏黑的長睫毛掩映著他的眼睛,「父皇,讓我再試試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上變化著許多表情,但他還是說:「不。太一,夜深了,這次就不要再試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發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膚,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淚,拍拍他的頭,「傻孩子,疼嗎?」

  「家家,你不高興了?孩兒還想再試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鬢髮,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讓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懷裡。

  天寰腳步噔噔,取來了藥物。他好像非常想對孩子說什麼,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坐在地上,將孩子抱在膝蓋上,給他上藥。太一好像恢復了勇氣,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頭,沒笑出來。

  他飛快地對我一瞥。我也沒辦法,既然現在不行,等以後再試吧。也許命中註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頭,望著宮門外的星空,問天寰:「爹爹,那顆是什麼星?」

  我驚愕地發現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剛才的雨聲,是我的錯覺?

  天寰抱著他仔細分辨,吸了一口氣,「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國的北方。」

  「它是什麼意思呢?」

  「北方是我們祖先的發源地。星照此處,復興華夏,就要從我們開始了。」

  「會打仗嗎?」

  「會的。」

  太一歎息,「會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別人也有。就是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動,「太一,即使沒有戰爭,每年也會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兩個主人,家邦就永遠不會安寧,有更多的人會死去、挨餓、痛苦。我們正是要結束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著他的右手,「其實,你也是天上的一顆星。你出生的時候,家家夢見你和蒼狼星在一起閃爍。你是上天對我們的恩賜。」太一點頭。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懷抱裡睡著了。

  數日之後,天寰和我一起召見了阿宙三兄弟。他指著水邊的叢竹對他們說:「世間兄弟,離心離德者極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懷二意者,該引以為戒。」

  當他兄弟的人只能點頭。六王現在在我眼裡就是一條毒蛇,可我不能動他。打草驚蛇,也是壞了當前的大計。七王經歷了這幾年,似乎甘於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調好熱羹,分給他們。七王立起來接。我低聲問:「王妃要生了?」

  他輕聲回道:「多謝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對,他只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說:你笑吧,現在你可以笑個夠。我還給他一個笑容。他倒有點兒心虛了。

  我對阿宙說:「我調羹的時候就想,皇上是羹湯,你是鹽梅,二者不可缺一。還是那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我記住了。」阿宙揚起臉,他的鳳眼深處似在訴說著什麼。仔細看了,我知道他想說:相信我。

  他有抱負,有為難。他沒推辭皇太弟的位子,但他顯得毫無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無數次,為什麼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親楊夫人。奇怪的是,楊夫人自從中毒恢復之後,就保持沉默。她請求讓她住在深宮內。對於統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歷朝不成文的規定。天寰也不例外。

  宮娥們告訴我,從華山遇險以後,楊夫人就不再塗脂抹粉,也幾乎不說話。她有時候會抱著一件嬰兒的衣服對牆角竊竊私語。有時候,她會反復觸摸一個保存多年的舊硯臺。當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時候,她總是背對著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當一個女人的美貌被時間撕破,當一個女人的親情被現實剝奪,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最寵老六,她曾經寵冠後宮,但那又怎麼樣?她只是一個影子,一個愛的替代品,權力的一環。現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將來。

  但在將來到來之前,她可能會死去。我雖然可憐她,但我的夫君不會忘記她的威脅。

  天寰給了阿宙地位,暗示著要阿宙放棄一些。但他整合軍隊的時候,還是要求讓沈謐回到身邊,聯絡第一路軍的長孫將軍。天寰同意了。這是因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經衡量了沈謐這個人。

  謝如雅沒有從南朝回來,蕭植以「助紂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謝氏田莊,說是「閉門思過」。蕭植還令士卒日夜看守謝家大宅。這種專橫的做法,得罪了謝氏這最後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錦繡大族。士族們的反抗,不是刀劍,不是辱駡,而是嘲笑。

  謝如雅在家說「成也蕭植,敗也蕭植」,此話被他的族人們傳播到四面八方。當初送他去北國陪嫁的是大將軍,現在不許他回北國,反而指責他叛國的也是蕭大將軍。蕭植這次錯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丟臉。而不能遣返一個北朝派來的弔唁者,更讓人們懷疑他的信心。謝如雅的被扣,就等於蕭植和我的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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