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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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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宙有自尊,這幾年來他的自尊不斷受到打擊,可能到了他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內疚。我痛苦的時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們一起長大,而我只顧自己在廣闊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記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夢。我掏出絲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點兒也不生他的氣。在宮城裡,最可貴的就是彼此真誠。阿宙一直有一份真。這是他成年後,讓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應該感謝他的不加掩飾。絲巾順著他的髮際溜下去。他的輪廓多麼美麗,青春在這烈火般的外殼下燃燒。是我錯了。他不會變得冷酷,不會變得冷,也不會變得假。一份星圖,一個沈謐,對一個人骨子裡的真,是無能為力的。 我短促歎息,「……相反,你要是如蕭植一樣,你會恨自己的。狡猾的人過日子,總以為算計了別人,實際上是圖謀自己。蕭植當年是我祖母口裡的驚鴻,而現在的他只是欲壑難填的老狐狸。我給了他昭陽殿寶庫的鑰匙……這是個莫大的誘惑。倘若你殺了他,就白費了我的心思。這次他失敗而去,南朝元氣大傷,也活不了幾年了。他會被埋沒在昭陽殿的珠寶瓦礫裡。而你二十歲,擁有旭日一樣的未來。山東之事,你們認為是對的,而我從民心來看,是錯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濫殺的名聲已經傳播開了。你的大哥是不會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氣了。想想我們在鎮子上重逢時候的雨,想想森林裡我吹你聽的屬於我們的歌。阿宙,你還執著於違抗我的想法,執著於自己的前進?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個人能掌舵皇朝。聖旨既然出現,我不會讓給你,你也對付不了的。」 阿宙搖搖頭,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絲巾奪過去,放在自己的衣襟裡。惠童牽著玉飛龍,在門口一閃。我叫住了他,對阿宙提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現在也睡不著,我們帶著白馬去寺廟後溜達溜達。惠童,你跟在後邊,我說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馬蹄踢踏,打在漢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濤陣陣。雖然洛陽大火的時候燒毀了好些樹,但這片松林因為寺廟的神靈庇護,居然安然無恙。 阿宙穿著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貴秀逸,就像天寰。我說:「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這段日子瘦了,你們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著草木裡的蟲兒,情緒開朗起來,「我們倆的樣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實天寰對你就像對兒子一樣,羅夫人給我講了好多你小時候的故事。聖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為天寰對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這枚印章隨著帶著。用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變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請你這元家男子再仔細想想,對不對?」 阿宙默不作聲,臉上泛出一層紅暈,映著松月,特別好看。 他問我:「喂,在林子裡,你怎麼會吹驪歌呢?大家都聽去了。」 「讓他們去聽吧。驪歌,是我最喜歡的北朝曲調了。這永遠不會變。」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後面是什麼?是一個石窟?」 「嗯,是一個……跟我來吧。」 我帶著阿宙來到松林後的一個石洞,裡面有尊古人鑿的羅漢。因為是百姓自發供養的,因此羅漢雕得不出眾,就像個大腹便便的莊稼漢。下面還放有一盞祈願用的小蓮花燈,微弱的火苗在內跳動。阿宙端詳了一會兒,「這羅漢好。」 「好?」 「嗯,這羅漢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悅耳,「……山東決堤是我考慮欠周。我用沈謐,會注意節制他。沈謐才高自負,有不諳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歡他這點。等到打下南朝,我會叫沈謐歸山。這樣,你也不用煩惱了。」 「煩惱總是有的。」我的聲音在石窟裡回旋,像個小女孩兒,「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暫得,知足常樂。沒有煩惱,我就不是人啦。羅漢不是人,人是不能永遠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著蓮花燈上的字,「這燈是趙顯大將軍送來的。」 「他?」阿宙好笑,「別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燈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八個字:「少死弟兄,巴人趙顯。」弟字還少了一點。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這猴子居然也來這一套,他不是說什麼都不信?」 我望著燈,面前浮現出趙顯總是快樂的面龐。誰沒有煩惱?趙顯對戰爭,並非那麼熱愛。 我不禁脫口而出:「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你不死,但願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開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殺。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隨意地說,「猴子都獻上蓮花燈,我也要獻點兒禮物加把火。」 他在衣帶裡面摸著,拉出一卷東西,胡亂塞給我,「小蝦,替我燒了吧。羅漢面前,不打誑語,我但願自己永不變心,但願小蝦能平安返回。」 我低頭,竟然是……一張完整的敦煌星圖。我「啊」了一聲,連忙回頭。玉飛龍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著我隨時侍候的惠童轉悠得足夠遠。除非我扯破喉嚨,他才會聽見。 我沒有再問阿宙,他的眼裡赤誠,鳳眼上翹。我重重點頭,把星圖丟在蓮花燈裡,那火一下子躥起來。我用匕首劃開手臂,忍痛把幾滴鮮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詞。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跡,「虧你是金枝玉葉,就那麼不愛惜。人家趙猴子獻蓮花燈,我獻上星圖,你倒好,沒有東西獻,你就獻血?你這不是虔誠,你明明是個邪教主。」 我開懷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親密的舉止,只盤腿坐望著羅漢的面龐。好像和我原本就是無涉男女之情,卻青梅竹馬的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惠童的聲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來了。」 我和阿宙雙雙走出石窟。這時候,一個紅衫女子撲向阿宙,摟住他,「元君宙!你沒有死,你活著!」她哇哇哭起來,那身衣服有點兒破了,肩膀上還露出一個大洞,可見玉雪肌膚。 是李茯苓。我記不清多久沒有見過她了,她不如以前那麼圓潤,倒更見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開她,動作並不粗暴,像把她當做妹妹,「你怎麼能來?」 李茯苓應該與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東沈謐軍中。能一路到洛陽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氣有膽子的丫頭了。李茯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嘟噥了半天,我和阿宙才聽清她的話。她說:「我是送信來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親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讓我帶信給你,他要率先過江。王紹和薛堅已到九江,沈謐不能等蕭植南下滅掉他,才去與他們會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著。建康確實是虛城,皇帝和蕭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內。我拉了拉下擺,完全沒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話。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與他並肩,「沒想到那麼迅速。」 「沒有想到的事,恐怕還會發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現,還有七王跟在後面。七王的臉色特別難看。而上官先生雖然一貫沉著,眉目間卻還是難釋重負。 阿宙直截了當地問:「先生你指什麼?」 上官先生回顧七王,並不做聲。只待我、阿宙與他一起走進了議事的廳堂,他才說:「我擔心王紹出爾反爾,會有意外之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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