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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十九章 別鵠

  從驪山回到宮城,玉兔已早東升。元天寰此行輕車簡從,而大隊人馬都還留在長樂宮內。

  車駕入桂宮,元天寰親自抱著我下車。夜靜風嚴,左右屏息。我心內忐忑,從風帽裡審視桂宮。月色溟蒙之下,瑤台寂寥。那座據說常鬧鬼的明光殿,還是像一個塵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開了殿門,腐朽的優曇香氣撲鼻而來,嗆得我要咳嗽。但喉傷未愈,我只從嗓子眼裡冒出幾句夜魘之人那般含糊的聲音。我錯覺,我本來就在做場夢。然而燈影驟亮,他的輪廓在我眼中殘酷的變清晰,這男人是從未在我夢中出現過的。

  我佝僂起身子,就像個孩子一樣在他的臂彎裡,他聲音如水:「光華,明光殿並沒有鬼。所謂的鬼,不過是人的心魔。當年母后之所以封閉它,是因為內廷有了奇特的傳聞。有太監宮女偷偷傳說:總是在夜間聽見裡面有一對男女在私語。那個男人的聲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后心內厭惡此無稽之談,又恐傳說有傷父皇盛德。因此處置了幾個人,斷了傳說的源頭。朕忙於國事,任由母后裁決宮務。不過,母后從此就一病不起,臨終之時,她勸我將父皇生前所畫之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供奉到蘭若寺。朕當然照做了。朕並非不知道明光殿內有秘密,是父皇的嗎?做兒子的要為尊者諱,何況父皇對朕慈愛無匹。朕自然不願深去探究。可是,後來當朕無意中發現了太極宮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來到了這裡,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內,有著父皇畫過最美的女人。那張圖畫,當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慘烈的記憶。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細細體味父皇母后的心情,忽然放棄了追查下去的願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后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圖……他畫滿了一千張。連最得寵的楊夫人,也未得到的讚譽,是誰?

  元天寰揭開一重厚厚的簾幕。簾幕上金線成繡的菩提葉,早已黯淡。可是之後的一幅卷軸,卻如晨曦來臨,讓這殿堂裡一切都變得亮起來。我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有那樹梅花,那個女子……

  老梅花樹,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綽約出塵。

  遠山明淨眉尖瘦,閑雲飄忽羅紋皺。

  芙蓉之靨,襯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豔無瑕。

  她的滿頭青絲,似在時光裡飄動。

  她……我似乎被畫中人濃密的黑髮纏住了脖子……震驚以至於駭怕。

  她是母親……我的母親。被人們稱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獻帝的至愛。

  我渾身哆嗦起來,雖然來桂宮時也想到母親乃北朝之人,但怎麼是這樣……?

  元天寰凝視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過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著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絲惆悵,輕聲道:「果然是這樣……」

  我又看那幅畫的上方,有個簡單的落款,雖然只有深黑墨兩字,天然風流。

  那是「靈雋」。是個名字?誰又是靈雋?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細細的端詳畫面,正是長樂宮內的梅花樹。元天寰曾說,他父皇一生,恐怕最愛長樂宮的那棵梅樹,就是因為這幅畫?他愛的是梅,還是梅下的人?

  他要愛梅,母親又算是什麼?他要愛人,母親為何離開他?

  而圖畫的下方,則是淡墨色書,極為潦草狂亂,像是醉寫出來的。

  我用心辨認: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還有個模糊的日期。

  別鵠?上官對我說過,我母親臨終所唱之歌,為北朝先帝時期流行的曲子別鵠,上官還念了這四句詩歌。

  我閉上眼睛,眼淚不爭氣的濡濕了睫毛。疑問如錢塘之潮湧來,洶湧似海。

  母親曾在這裡生活過麼?我每天住在對面的鴻寧殿。卻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離的宮廷。我曾經跟著元天寰進入這裡,卻沒有想到與母親的少女時代遺跡擦肩而過。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雲烏髮,才變成銀絲?元天寰之父文成帝,與她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從未聽她談起過文成帝,當我在冷宮內談起北朝的宮廷史時,母親總是默然微笑,搖頭說:「我讀書不多。那遙遠寒冷北國的事情,與我們母女無關,誰想要知道底細?」。母親要隱瞞我什麼?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亂如麻,低頭咬嚼著衣服,直到絲線成了絲絮。我茫然開眼,原來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額發,叫我一聲:「光華。」

  誰要做你們的光華公主?我是父皇母親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離這讓座陰森的殿堂。

  我執拗的擦乾淚,指著那幅圖畫,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頭寫:「她會是誰?」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張,眼中浮冰躍動:「你可以知道。但你沒有反悔機會。」

  他將我放在一張床上。我佝僂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麼,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閉上眼。只聽數通腳步聲,在幾丈遠處,只有獨眼的長樂宮總管董肇眼觀鼻,鼻觀心的長跪著,一言不發。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是朕六歲的時候。父皇在時,你常見親信,也算看著朕長大。你知道朕最喜歡你什麼?又最厭惡你什麼?」

  董肇望瞭望殿內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與我交匯,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皇上最喜歡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三個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厭惡老奴,是老奴不誠,對於皇上,老奴知道許多,卻都未陳明。」

  元天寰朗朗說:「不錯。今夜朕打開了此殿,又與公主一起坐在這裡,你明白朕要問什麼。」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頭:「可逝者已去,皇上聖明之人,為何要讓老奴自破誓言,對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團龍鳳,放在手心:「這個看到了麼?朕知道陳王府覆滅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長樂宮,就覺得你在窺視公主,當時朕只暗地奇怪。現在公主帶來了鳳,又認出了畫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對公主說這件事,對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顫抖,好像有句話,呼之欲出。他認識我的母親,所以他才會說我的聲音像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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