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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下接網絡版——

  第十八章 宿命

  我斷斷續續的發燒,意識混沌。我好像又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孤弱無助。

  一會兒是大雪紛飛,我吃力的踩著一連串深深淺淺大人的腳印,向冷宮中唯一點燈的屋子前進,那裡母親在企盼我回家。一會兒是夏日炎炎,我被暴曬得滿頭大汗,貪婪的看昭陽殿前的千瓣蓮花映日而紅,那是我唯一被准許欣賞的風景。

  我一路跋涉,又見到了父皇。他披著黑色的戰衣,坐在軍帳內與左右談笑風生。他風采依舊,跟我記憶中的一樣年輕英俊。我使勁叫他「父皇,父皇?」,他卻無論如何都聽不見我。我哭著糾住他的龍袍:「父皇,父皇,是我啊。」他才好像認出了我。像過去一樣,他抱著我輕輕的搖晃,吻我的額頭。我好多好多年都沒有見到父皇了,世上果然沒有一個男子可以與他相比。他是最有力的,但也有人情味。他自己快樂,也能給人快樂。在父皇的懷抱裡,我安穩,快樂,舒舒服服。我對父皇笑,原來過去紛紛擾擾,那些不如意的事情,那些脆弱的心情,全都是夢。我還是獨佔他的愛的光華公主。父皇笑了,對我露出潔白的牙齒。一切都沒有變。他衣襟上的氣息,竟是雪後松林的氣味,清新而陽剛,俊逸而超遠,在這個世界裡,只有他和我。他低低的喚我:「光華,光華……?」我摟住他的脖子喜極而泣,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畏懼,我和母親不再有屈辱,我也將不再迷惘和彷徨。

  有鳥囀聲,我吸了一口氣,我躺在和煦的陽光裡,我終於熬過來了。圓荷樂開了花:「公主,你好了?」

  我想說話,但只是瞬了瞬目。

  「四天了。奴婢不停念觀音咒。上官先生才合眼休息去。公主……你發病的時候真怕人……還好有皇上在……」她眼珠子轉著,笑咪咪的。

  我握住她的手腕,活人溫熱皮膚下的脈搏,讓我又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可貴。

  圓荷故作緊張:「公主燒糊塗的時候,皇上整宿的抱著公主,公主還用手掐他的脖子,又沒聲的哭,……把奴婢魂都嚇散了。不過皇上到底是皇上啊……嗯」她自己點頭:「對,可不是凡人!」我咬住唇:病中不辨人,也許把他當成父皇了,耳朵心一跳。

  她又小聲:「五殿下也來過,給了奴婢一個護身符,讓奴婢偷偷放在公主的枕頭底下。」

  阿宙?不知道這兩天朝廷情況究竟如何。處變不驚,才是完全之策。我勉力起身,往枕頭底下一摸,真有一個寺廟裡的平安符咒,我把它握在手心,歎息一聲。

  阿宙不得不防人之口。這是元天寰的床,我既然脫險,也不能把這個再留著,免得將來別有用心的人還牽扯出「魘勝」之類的無稽之談來。我挺起身子,將符咒投到火盆裡,拉著圓荷的手寫:不准說,別給五殿下找麻煩。她略惶恐的點頭。

  圓荷又告訴我:「公主,其實……皇上對你還是上心的。宦官要拿皇上的血衣去洗,皇上也說是公主的血,要收起來,不必洗。」

  我望向帳頭懸掛的和田玉龍,它在光下更剔透,閃著遙遠冰河的光芒。

  我一直望著那玉龍,等到圓荷的嘰嘰喳喳被元天寰的咳嗽打算,總算重獲安寧。

  我頭回看到元天寰此人眼窩下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藍影,他有多久沒有睡好了呢?

  他好像比原來瘦了一圈,臉龐就像一塊硬而脆的璧玉,帶著幾分疲憊,卻氣品高雅。

  他注意到我凝視他:「你的小丫頭話忒多。吉人詞寡。」

  我心想:我現在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才是大吉之人。元天寰真是稱帝久了,不知道他自己也說得不少?驀然想起在青城山邂逅他。他帶個大黑鴿子,死板個臉,還滔滔不絕的在懸崖上給我灌輸了一通大道理。那時的東方先生驟然鮮活,我忍不住展顏一笑。

  他不知道我笑什麼,瞬間一愣。踱到我身邊彎腰:「你的傷口已經結痂。在這裡久了氣悶,可想出去?」

  我順從的點頭,把手臂伸出來。他又一滯,我倒是發窘,我走不動路,自然他該來抱我出去了。元天寰深邃的目光,打量我的眉眼,我猜自己必定憔悴得跟鬼一般,他到底看什麼呢?想想自己大難不死,也許有後福。既然下定決心跟他成婚了,兩個人又何必扭捏做作,我也勾起嘴角,眯縫眼睛也瞅他的眉眼,譬如自己在欣賞一幅活動的水墨圖軸。他把我拉腰抱起來,笑渦若有若無,神秘莫測。

  四面螺鈿屏風圍繞,我靠在胡床上,身上蓋著玄黑禦衣。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隨著清風落到衣裳裡。群鳥嚶鳴,樹葉沙沙,清流淙淙,我不能言語,只能靜聽天籟。蒼穹蔚藍,元天寰好一番悠閒,在一張畫案上繪畫。他運筆的姿態出奇的漂亮溫雅,與他在戰場上彎弓射劍,或在朝廷翻雲覆雨,判若兩人。我只覺靜得不可思議,不由得又出神想起複雜的朝事來。

  楊澎家內查抄,到底會有何結果?元天寰知道有人想誣陷趙王,那麼他是坐視事態發展,還是會安排妥當,將黨同伐異的人一網打盡呢?玉燕子失竊,他似乎沒有追究,連圓荷都沒有提起過……玉燕子,若為陷害阿宙,操縱行刺之人取去,風波又將如何平息?文官中一批人與阿宙不和,那麼他們會不會……?我心思磨盤般旋轉不停,又感到勞累。

  還好我一句也問不出來,元天寰難得輕鬆。我在良辰美景,是絕不會敗興的。我雙手一攪,花瓣從身上飄到地上。

  元天寰突然說:「五弟已回長安,朕命他閉門謝客,好像是受責的樣子。欲圍攻他的人,已是蠢蠢欲動。他們不是光為了五弟,而是為了能長久的榮華富貴。」他輕輕勾勒幾筆,離遠了看看,複添皺幾筆:「朕這次去柔然戰場,故意留下五弟來和他們周旋。想朕十六歲剷除奸黨。至今十年,朝廷文官都沒有大的調動。朕不動,不代表朕不想動。但一旦朕動,必要制勝。當年沒有解決的暗棋,如今朕走到中盤,價值已無,也必須吃掉了。不過,朕若再次大殺重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施政有誤。因此朕打算要不留痕跡。」

  我鼻子裡「嗯」一聲,他抬頭:「你想說什麼?」

  我用一根手指,在空中書了四個字「落子無悔」,指了指他。我又朝自己指了指,照樣書了四個字「觀棋不語」。元天寰嘴角一彎:「你不能說話,倒叫人刮目相看……」

  我不服,一皺鼻子,才發現鼻尖也沾著白色花瓣,我忙用手撣了,元天寰不再看我,那笑渦卻不退去。這人笑起來,總有幾分奧妙,我一時興起,很想看看他到底描繪什麼。

  忽聽到宦者稟告:「皇上,魏王殿下來了。」

  元天寰手腕一旋,似畫了個弧:「讓他來,不必告訴他公主在這裡。」

  我被屏風擋著,除非在元天寰那個角度,不然確實瞧不見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陣旋風般,但今天跟個大貓兒似的乖覺安靜。

  他跪在屏風的側旁,請安聲離我近極。元天寰依然在畫:「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畫,不喜人觀看,你我兄弟就這般說說話吧。」

  元殊定道:「臣弟這人不值得皇上垂愛,還是跪著回話,心裡踏實。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違法被裁。臣弟實在忐忑,要向皇上陳述。七弟是個木頭人,你說一,他沒有個二來。五哥嘛是個過江泥菩薩,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飯變成了生米,鬧得滿城風雨。他不要女人,可遲早會載……臣弟也勸過,愛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來往最多,誰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宮內,同外戚的聯繫,都是靠臣弟在擔當。臣弟嘴大,與母舅通信,說不定也有不謹之處,但臣弟對皇上絕無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業業,怎麼皇上現今就讓臣弟空著雙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長樂宮呢?臣弟有罪就治,無罪皇上就給指條活路。」

  元天寰筆也不停,面容端儼:「朕已知你跟這次行刺是無關。因牽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誰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會引火燒眉毛。你也並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條。難道你真想朕點破你?窗戶破了,你還有臉,臉皮破了,你還有什麼?先帝給你的血肉骨頭,你也敢給天下人看?」他越說越嚴厲,秀長的眼睛裡漏出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噥了幾聲,才說:「臣弟做什麼,還不是為了國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種,怎麼就不如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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