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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逐漸安靜下來,我對左右低聲道:「我給他吃了麻藥,你們動作麻利些。」

  我徑直穿過擁擠的大帳篷,後面又是一個空曠的帳篷。人人屏息肅穆。燈燭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葉刀,剜出一個老人眼中的腐肉。這位老人正是老將軍長孫乾,他在激戰中一眼受傷,現在已到了非治不可的時日。

  老將軍的兒子、部將見了我,都有驚訝之色。我輕搖頭,示意他們不必發出聲響。我輕輕走到老將軍的身旁。上官先生將柳葉刀放下,神色沉著,又以一根三棱針探入血淋淋的眼窩,手指輕旋,極像在用針尖撥動什麼。良久,他才收起針,灑上藥物,替老將軍包紮起來,動作無比利落。四周一片嘖嘖之歎,我也不禁莞爾。上官先生對老將軍微笑,「恭喜長孫老將軍,此眼雖不存,但生命無礙。」

  老將軍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長孫乾之救命恩人,如此精心醫護。乾結草銜環,方可報答。」

  上官先生神色泰然,「老將軍過譽了,將軍和軼,都為皇上眷顧。將軍本不必報答軼,只需報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長孫乾會意,與上官先生握手。

  得知我來,老將軍摸索著欲站起來,我制止他,對周圍的人微笑道:「老將軍之傷無礙,我也放心。要是年長勳臣對我拘禮,倒辜負我的來意了。」老將軍微笑抱拳。

  一個軍兵近來小聲稟報:「軍師,軍中有兩頭驢,耳朵不見了。」

  軍中無小事,驢耳朵?我與上官先生四目相對,他道:「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細又來過了。昔日柔然打高車時,就以驢耳為探營憑證。」接著他喊道,「長孫琨!」

  一員年輕小將出列,「末將在。」

  上官先生篤定道:「我出發長安時,曾命軍需官帶著二百箱柳條。你得我令,取了柳條,在大軍屯營四周編成城柵,在日落之前,必須完工,然後澆上水。務必小心。」

  長孫琨大聲道:「末將遵命!」

  此等寒天,假如柳條成柵,再澆上水,不出一刻,便會成冰。半夜柔然騎兵偷襲,必定因"冰牆"堅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先生的瞳人如夏日螢火,亮微微,明澄澄。他陪伴我去元天寰的大帳。我們步行在雪中,他未讓孫照攙扶,只在手裡拄了一根竹杖子。他穿著特別厚的數層狐裘,竟然顯得臃腫。這天下第一美男子,此刻完全像是熊,不過他的神韻還是讓人想起山間雪白的櫻花。

  我於雪中深深呼吸,「這裡是涿邪山,滅柔然,樹國威,就在此地。先生,對不對?」

  上官先生接口道:「嗯,塞外無花只有寒。柔然必亡,但此亡,為的是將來的天下。南北朝若不統一,則蒼生之苦,好像劫數輪回。」

  我問他:「和平是屬於元天寰的麼?」

  上官先生抿著嘴角,「他本來無病,常年征戰,積勞成疾。這次他以病詐病,將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這裡。因為柔然奸細不斷,他順勢故作疑雲,成日禁足不出。不過也藉以這個機會,好讓我在軍中樹威,我何嘗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勸他,稱霸之心不可操之過急。」

  夫妻本是同林鳥。不能勸,也得勸,不過,也要等合適的機會。良辰美景的時候,世間伉儷總發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約沒有這等浪漫情懷,他最喜歡的,似乎是望著地圖算計江山……我平白歎息,放緩了步子,裝成不經意地哼起了母親臨終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蘭若寺裡我聽到的歌曲。上官先生抬起眉毛,「這首歌你也會唱?沒想到你吹笛精妙,還知曉北朝舊譜。」

  我踉蹌一下,用羊皮小靴踢雪,「說對了,是舊譜。不過我考考先生,這是哪首曲子?淵源何在?」

  「這曲子名叫《別鵠》。幾十年前,長安盛行此曲。先帝楊夫人最擅長唱這歌。不過,這些年來北朝尚武,這曲子靡靡哀傷,鮮有人再唱了。」

  哀傷?母親……世間都說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難道她是北朝人?不過母親可能雲遊四方……也未可知。我默然走著,卻聽上官先生低低吟誦:「《別鵠》曲有歌詞: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千山寂寞,萬籟俱寂。我一抽鼻子,連打數個噴嚏。六王低頭斂氣走出來,他肩膀撞了上官先生,只喚一聲:「軍師。」便疾步離開。

  決戰在即,我知道上官先生要和元天寰作最後的商議,便磨蹭著不進去,只在外帳烤火,俯身看著地圖,發現此處地形易守難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騎兵對陣的廣大空曠地,但是此刻,在柔然軍的背後,兩山卻像一個口袋,就等著有人收緊。戰爭殘酷,但也考驗智慧,難怪傑出的男人們大多沉迷於此。我還在想著,上官先生已經走出來,對我點頭而去。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內帳。他穿了一襲素色棉袍,必定與六王飲酒了,所以帳內熏滿了酒氣。

  「上官後天就要總攻,有把握嗎?」我問。

  元天寰酒意甚濃,不拘地仰天笑了幾聲,「上官上官,鳳兮鳳兮!」

  想來他必然對上官的佈置十分滿意,可他大病初愈,又怎麼能縱酒?我找到了角落裡的酒罈,默默封了蓋子。

  當夜,柔然軍隨著大漠的風席捲而來,而北朝軍帳中千軍萬馬,人人敲擊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著一本《易》,不時以手指為軍鼓擊節。我倚在氈旁,也是小袖戎袍,不慌不忙地取了針線剪刀,將元天寰數件戰袍補救一番。元天寰對我道:「你可以蜷一會兒。」

  我毫無困意,辭道:「現在哪裡是我休息的時候?」

  萬馬奔騰之聲,直上雲霄,又陡然被一管鳳簫截斷,許久,上官先生身著金帶紫綬,踱步進來。

  他對元天寰吐了一口氣,「柔然軍退兵了。」轉眼看到我手上紙剪出一簇梅花,不禁展顏。

  元天寰笑道:「公主,賜我師兄弟兩杯薄酒如何?」

  我笑而回眸,「小勝不宜慶功。等大勝之時,光華也要向皇帝討酒喝。」

  上官先生微笑,「那我乾脆都存著,等到明春喝喜酒。」

  元天寰臉色一白,我扭開臉,將紙梅花懸于皇帝帳中。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鋒自磨礪。我為上官而喜。

  暗黑色的夜睜著火紅的瞳子,愉快地望著牛皮大帳裡所有的北朝主將。

  從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鶴,可是他眼中也倒映著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皇上康健,桂宮安然坐在這裡便是明證。皇上命我主軍,我便義不容辭。此月以來我軍歷經十五場小戰爭,縱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柔然可汗統十萬騎兵,橫在我大營對山。其太子還有八萬余從黃河岸撤回的人馬。除此以外,柔然還有四萬兵車、無數的牛羊。而我軍糧草,僅夠半個月。我軍只能速戰,而且必須戰勝。這樣的時候,若退回長安,等於引狼入室,誰想走後一條路的,可以出列。」

  眾將摩拳擦掌,俱眥目環視,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飲他之血。

  上官先生擲劍于圖上,「好!既然都不願苟且,那麼就一起將狼群消滅!我欲按'山'字佈陣,皇上自率剩餘人馬以作預備。擒賊先擒王,我軍三路人馬看起來,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時攻擊,但是一旦接近,左、右軍必須立刻穿越大軍,直接包圍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膽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險,必定亂了陣腳,則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從富可敦被斬後,只有王叔葉買統轄車兵。我近半個月和葉買交手,發現他並不盡力。傳聞他與新可汗父子也是面和心不和。假如形勢不妙,他不會加以援手。他觀望猶疑之時,我軍便可將其中軍、左軍攻破。到那時候,葉買王只會後撤,你們不必追擊,他們逃不遠,必然又回到我軍的包圍圈中。」

  趙顯哈哈大笑,「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軍師,趙顯願意統領中軍,直搗黃龍。」

  上官先生也露出一絲笑紋,「正合我意,趙顯。」他從手裡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燈下一晃,便丟給趙顯半塊,「命你統帥中軍,騎兵四萬,車三萬,只可前進,不可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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