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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趙顯紅光滿面,眼睛透碧,真像頭狼。他接了牙璋,只有六王元殊定瞧他一眼。趙顯挺起胸脯。

  上官先生又前行幾步,「長孫老將軍何在?」長孫乾雖然一目斜包著青帛,依然雄赳赳地應聲:「末將在!軍師請令!」

  上官先生向他行禮,雙手奉上另一塊牙璋,那碧玉這端,青年的手白皙與玉質同,而那端,老將軍的手上青筋顯露。上官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耳朵裡回蕩,「老將軍,上官乃少年書生,但是掌軍以來,只有老將軍從不懷疑,鼎力支持。皇上對我有恩,將軍待我有義。請老將軍領左軍,騎兵兩萬,車一萬。你一旦合圍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葉買從背面進攻,傷亡一定慘重,但我軍之中,也只有你才可當此重任。請受我一拜。」

  長孫乾捏住他的袖子,佇立如蒼松,目光矍鑠,「軍師休要如此,軍師以書生少年,忍辱負重。這一路來,皇上的心思,老臣知悉,但軍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鎖皇上病情,頗多微詞。長孫乾與軍師共進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軍,還有請軍師將右翼的進攻交給我子長孫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斬釘截鐵道:「太子之右軍,另有合適之人……」他眸子掠過我身邊的六王,元殊定張開了手掌,上官先生道:「白將軍,由你來擔任。」語驚四座,六王元殊定的手掌重新攥成拳頭。

  白孝延乃是于英副將,于英全軍覆沒投降,只有他帶傷逃回,眾人都以為他永無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喪,因此眾將之中,只有他沒有親自來向我請安。沒想到上官先生選他!

  白孝延顫抖著跪下,聲音也不穩,「末將願以死贖罪。」

  上官先生將牙璋交給他,神色溫和,好像看著自己年長的兄長,「白將軍,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際,可是萬歲一直提拔你為將軍。老馬也有失足,何況人?只是你沒有第二次機會。命你率兩萬騎兵,一萬車兵。若此戰勝,你的過往不存,若此戰敗,皇上和我將不再見你。」

  白孝延叩地,「末將願下軍令狀。」

  上官若注視他,才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用血書軍令狀,還不如用血來報答皇上。」

  我望著地圖,那青黃色紙在燈火下,金燦燦的,好像是浴血鳳凰的翅膀。不過……此戰目的不僅是打敗柔然,而且要消滅所有的柔然軍隊。萬一柔然全速退後……上官先生有什麼妙算?我只聽六王咳嗽了幾聲,上官先生的神色卻依舊淡定。

  不過,元殊定此刻非但不跋扈,更沒有發作。等上官先生佈置了具體事宜,我起身道:「諸位將軍安歇去吧,各人帳中,本宮已經命廚子準備了當歸人參湯。」

  大家紛紛下拜致謝意,元殊定沉默著走了出去。我留在上官先生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風,只是忘記了一個人……」

  上官先生微笑,「決戰在即,你跟著皇上,無論如何別離開他。」

  靴子聲近,元殊定又回來了,他眼中沒有我,只對上官先生道:「軍師,你好像把本王當成了一根木頭?一個雜種,一個殘將,一個敗將,都成了三軍領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幾人?你竟然輕視至此?」

  上官先生將幾案上的牙璋指給元殊定瞧,「殿下,為何不早說?這裡都是半塊了呢。」他把雙手放進衣帶,好像怎麼也不會被撩撥起火氣來。

  元殊定用馬鞭子敲地揚塵,「你瞞眾人好苦,前些日子為什麼鬼鬼祟祟,還讓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騙進了甕,本王呢……不過本王無愧於心!皇上告誡,不要給你難堪,但你給本王什麼?」

  上官先生笑開了,「給你這個。」他將雙手從腰帶裡拔出來,掌上攤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我轉瞬就明白了,柔然的後路,是這支奇兵來斷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氣,倒是急於立功的樣子。他雖有小算盤,可畢竟是同仇敵愾。昨日元天寰召見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這個弟弟。阿宙在長安聲譽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會讓元殊定完全被壓倒。這才是帝王術。

  元殊定就要去奪,上官先生敏捷轉身道:「可惜你不是趙王……要是這一萬騎兵交給趙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只等元殊定反應。

  元殊定牙齒咯咯作響,半晌才折斷馬鞭,道:「軍師,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先生這才將一半的牙璋給他,「你連夜出發,繞到柔然軍背後,見到我軍糧草便放火點燃。這些糧草遇火而焚燒,你只需命所有騎兵揚塵跑馬,再大喊追殺。向後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會轉身逃走,等他們潰不成軍,你便乘勢追擊。六王有股勁力,未必輸給別人。」

  我將帳後的熱湯盛了一碗給元殊定,婉言道:「殿下定能平安,你明年出生的兒子也可富貴久長,這次大捷,便給孩子一個好兆頭。」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當元天寰騎著禦馬出現在眾人的面前,那雷動的歡呼聲令山河為之動搖。上官先生減了狐裘,只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風拂起他衣擺,他對元天寰和我一躬身,從容地登上戰車,形態之美,讓見者皆願與之共赴死界。

  元天寰目送著他,好像看著漫漫遠山。

  雖然也有戰車,但我選擇了騎馬相隨。在高曠的山丘,當我看清了雙方的軍陣時,不禁深吸了一口氣,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襲來,讓我的眼前頓時變得模模糊糊的。壯觀,這才是大戰。馬隊好像要橫掃全雪原。雄鷹飛過騎兵們的頭上,又飛過戰車,還有長矛手、弓弩手……直向阿爾泰山的方向去。中軍紅旗,左軍黑旗,右軍藍旗。一片紅色的海洋裡,上官先生的青衣好像只是一個光斑……

  三通戰鼓,好像遠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騎兵飛馳而來,在地上滾起黃塵,宛如一道黑色的鐵幕,向我方攔來。上官先生的戰車旁,軍鼓猛起,頓時蝗箭如雲。在中軍之前,長孫琨身先士卒,在數層長矛手盾牌的掩護下,向柔然進攻。長矛手們的長矛尖上裹著燃燒的毛氈,一刺向敵軍,則火球滾入,大量柔然人紛紛落馬,被奔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沒有料到一支沒有了主帥的軍隊如此兇悍,因此急紅了眼。兩軍相遇,亂成一團。在一陣猛烈的拼殺過後,柔然軍中有幾個騎兵抵抗不了了,只好後退。

  一匹馬退,則成千上萬匹馬不自覺地隨著求生的本能,也跟著同類向後退步。

  廣袤的荒原上,「山"字軍的三股子縱隊如同開閘的洪水,向前沖去,一馬當先的該是長孫琨。柔然的弓弩手們不斷地射中我軍的士兵,雖然每隔幾米都有同伴的屍體,但我軍騎兵依然在衝鋒,那些沒有了主人的戰馬也還在狂奔向前。他們與柔然的鋒頭逐漸接近,水銀瀉地般。只一刹那,尖刀已經插入敵軍的中軍,而且無孔不入。人們激戰、殘殺、砍掉馬足、刺向對方……

  我突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自己胯下的馬也在不斷後退,元天寰似乎說著什麼,但我一句都沒有聽清。他俊美的臉在我看來,和戰場上的人們並無區別。血肉之軀,是多麼脆弱。

  我的背為汗水濕透,胃口好像被遠處的情景塞得過滿。我閉住眼睛,喘息好久才平靜下來。就在此時,戰鼓節奏變化,左軍、右軍突然轉頭,如同一條首尾相合的團龍,也橫插到可汗中軍。柔然人沒有料到如此奇怪的陣法,在半個時辰內,左軍退後,右軍混亂,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似被熱血所澆,聲音卻顫抖,「天寰?」

  我這才發現,元天寰臉色發白,卻在竭力支撐。我當機立斷,湊近他,用自己袖子裡的一根發簪戳了一下他的馬頭,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馬匹。我喝道:「這匹馬病了,來人,本宮和皇上俱上戰車。」

  元天寰會意,與我一起上了馬車,我將水壺丟給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強定下心神,「可能在帳中久了,見日目眩。」

  軍士跪報,「皇上,柔然後方起火。」我探頭出去,只見萬股黑煙如烏雲滾地,從柔然軍隊的背後冒起,不知是什麼被風卷到黑雲之上,看起來,像是枯枝敗葉。等到火光終於化成萬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堅毅地對我說:「焦土爛骨,戰鬥必須進行到底。」

  號角被吹響了,戰鬥再次來臨,豪邁的呼叫聲一波又一波,直上雲霄。馬匹的光滑皮毛、軍士的鐵甲、護心鏡,還有刀劍,在陽光下,好像無數條在閃光的驚急湍流,但是,我已不再害怕、惶恐。

  柔然的右軍陣營還沒有大戰就被烈火攪亂了。一個金甲之人在上百鐵騎的簇擁下向西北而逃。柔然太子拋棄了父可汗?主將一亂,軍心大亂。千軍萬馬頓時都向著西北處那個破綻湧去。最外圍的弓弩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自己同伴的軍馬踏過。戰馬在撤退中彼此牽絆倒下,在飛速運動中,好多馬摔斷了脖子。西北處,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聲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瘋了一般,好像被上天拋到了一個旋轉不停的鎖鏈中……

  我根本看不見上官先生的臉,但是我看到,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團的柔然中軍外,有一面幾百騎兵圍繞的青色旗幟,還有一個安靜的青色人影,在活地獄的邊緣上,他翩然而立。雖然他不動,可是我所見的整個戰場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練,難怪元天寰叫他"鳳兮鳳兮"!

  我不禁歎道:「柔然的右軍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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