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皇后策 | 上頁 下頁
七一


  元天寰修長的身軀覆蓋在毛毯之下,他的臉如冬日雪原,「不知道,許是太白星詛咒吧。聖睿五年以後,朕一直無病。但此次昏厥後,數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換幾次。上官悉心治療,這兩天好多了。不過,朕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個良機。」

  良機?炭火之氣上熏,營內刁鬥聲連連。我雖長於水鄉,但對北史也有記憶,何況到桂宮後,又下工夫學習。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嚴寒冬季,不得不壓近北境。對北朝來說,總是莫大的威脅。要徹底地消除後患,就要斬草除根。百年以前,北朝神元帝御駕親征,追到拔那山,終究以敵遠遁作罷。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大勝來犯的柔然。柔然故技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北軍分東西五千餘裡、南北三千里,追討他們,但還是有殘留的軍隊。四十年後,柔然軍又威懾一時!我道:「你借這次犯病,索性裝作病危,又命上官佈局,不斷在戰鬥中撤退,顯出軍心混亂,力量漸頹。柔然人全線壓上,欲直搗長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厭詐。昔日祖父聖諭:窮寇不可追。今日正可借柔然人膨脹的野心,一網打盡。朕一貫不主張兩線並戰,滅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啞然,他以後必進攻南朝……江南會被鐵騎毀於一旦?他仿佛已看穿我的心思,說:「對柔然和對南朝,方式絕對不會相同……京城最近有否異動?」

  我從懷裡取出一封朱紅漆封之信,「羅夫人讓我上呈你。我出宮前,與夫人商議,將禁宮與外封閉。楊夫人畢竟是諸王生母,而且年長於我一輩,我不能隨意評判。」

  元天寰笑容驟然變冷,他將羅夫人的信裝在我送他的戰袍內,又掃了一眼我的手。我還戴著熊皮護手,被他看了兩次,我覺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開口道:「光華,朕還要再休憩半個時辰。」他就徑直倒頭在戰袍上,不再說話。

  我踱步到外頭,才吃了幾口,就聽到有人在呵斥。我迎風出門。元殊定好一個大王架勢,正斥責守衛。風實沁人,我身量尚單薄,只能暗自咬緊牙關。

  我與他四目相對。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著火光,「人竟都到齊了。桂宮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報皇兄,這群奴才擋住禦弟,該當何罪?」

  我柔聲說:「軍師有軍令,他們違抗就要軍法處置。皇上在內休息,連我都不見,六王還是回去吧。」

  「桂宮,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扯一個軍師,不免引出笑話。」

  我怡然道:「六王,不必如此激憤。皇上臥病,安定人心才是頭等大事。」

  他眼光逐漸恣肆,「桂宮,你還不是皇后。雖然這次你來漠北,與皇上共進退,但殿下要謹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桂宮與五哥年貌相當,你們也早就結識。當初從四川一路來,已有流言。這些日子桂宮和五哥共守都城,謠言更加猖狂。我為五哥擔心,也為殿下憂慮。五哥這人一旦輸,就是慘敗。桂宮心高氣傲,也不是輸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話。」我漠然回答。上官先生曾說,有人想破壞阿宙的名譽,難道是這個人?

  六王答:「三人成虎。我跟五哥雖有齟齬,但還是為了他好。皇上安康,我就放心,決戰來臨,我絕對不會再做敗軍之將。不過,殿下可別讓五哥為了你栽了跟頭……皇上對五哥寵愛,但五哥和我們才是一母同胞,無論他君宙對母親如何生疏,他總歸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對我微微欠身,快步走遠。

  何以止謗?無辯。但四川的一幕幕,還有那飄飛花絮的桂花樹……都湧入我腦海。我佇立營前許久。漫天的星星近極了,仿佛將以飛速墜落到我懷中。阿宙與我在一起,給人可乘之機。元天寰寵愛阿宙,他在長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讓阿宙當皇帝呢?

  南朝歷史上有位女帝,臨終之前曾有遺詔,但當幾個可能的繼承人打開它,卻發現上面空無一字,以至於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場空前的變亂。最終,只有最強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個寒噤,卻發現自己在燈下的瘦影為一個更高大的影子覆蓋。

  元天寰一旦站起來,淩厲之姿宛如松柏。他啞聲對親兵說:「朕去營後,公主也去。」

  我隨元天寰來到了一處高坡,這裡可俯瞰整個漠北。勁風來奔,餘雪閃耀。元天寰面目俊秀,鋒棱迫人。他指著東邊天空一顆最亮的星,「光華,那就是蒼狼星。蒼狼,乃兵家之星。我們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蒼狼星照耀的。狼群之爭,至死方休,這才是對彼此的敬意。」

  蒼狼星光芒暗紅,元天寰的眼睛內,原來不是紅蓮花,而是蒼狼星!

  數顆流星滑過,蒼狼星巋然不動,統轄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滿是瘡痍。地平線的盡頭,更像是陰陽河界,一隻草原狼孤零零地向我們眺望。

  元天寰忽問我:「你冷麼?」我凝視他,嘴裡呵氣成霜,「不冷。」

  我的皮袍已拖到腳踝,我把腳跺了跺,跟他並肩,不能示弱。

  毫無徵兆地,元天寰把我攬進了懷中,他唇邊的笑渦乍現,竟有幾分孩子氣。他神清氣爽,如玉壺之冰。他雖然把我擁在懷中,但還是著迷地看向天空。他身體輻射出的熱度,隔著厚厚的皮毛,依然讓我覺得眩暈。元天寰眉間帶幾分藐視,傲然說:「太白星奈何不了朕。父皇統治時,軍隊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兒時指給我看的第一顆星,就是蒼狼。父皇說:天寰,不是你選擇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選擇你。光華,你領悟朕的意思嗎?」

  他的樣子,竟然勾起我對父親的回憶,我重重地"嗯"了一聲。因手指都快凍僵了,我便借著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將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裡去。他腕上的皮膚溫暖光滑,在冰涼的手指下起了一陣輕顫,元天寰咦了一聲,收回視線,看我道:「還說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講。」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觸及我的風帽了。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天寰,我願意見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後每一場戰,請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他展顏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對我說:「只要朕活著,當你長大時,整個天下都會屬於你我。先看朕征服這片蒼狼的故鄉吧!」

  如我預料,元天寰假託臥病,但由上官先生治軍,大軍並無明顯鬆懈之氣。他晝寢時,我不願閑坐,便讓小宦官引領去了傷兵集中之營帳。傷兵雲集處,腐臭沖天,讓人宛若早入煉獄。死神在傷兵們的身體邊徘徊,少數垂死者的呻吟好像從冰窟裡傳上來,無人去安撫……好像有些人認出我來,竊竊私語變成了響亮而興奮的聲音,「桂宮殿下,桂宮殿下……」

  我唇角微揚,儘量和藹地向他們點頭,隨軍的大夫們殷勤跟上來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寶,找人陪著他們說話吧。」

  他們連連稱是,北朝軍隊,強悍百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能行走的傷兵,一律拋棄。可是上官先生治軍,傷員都被撿了回來,因此編制內的軍醫自然不夠。

  一個傷員慘叫一聲,我凝神一看,只見一個軍醫和兩個壯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正要將一個少年綁起來。少年的眼睛瞅見我,好似見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尷尬地提醒他,「那是桂宮殿下。」

  我走了過去,原來他們要給他切除大腿上的膿瘡,我掏出手絹幫他擦汗,輕聲道:「姐姐在這裡啊,乖,別動。」

  他兀自掙扎,我讓小宦官扶著他,給他灌了一口水,他的兩顆淚珠落下來。

  我又柔聲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傷,就可以回家去見娘親了。」

  「他們要割俺的腿……俺不願做廢人……」他說。我用力壓住他的肩,「不會,你會有腿。縱然沒有,你也不是廢人。戰爭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已經花開,春天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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