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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皇后……」老婦人跪在雨中,聲音哽咽。她忘記了我只是公主,還沒有成為皇后。但是她看見我,就好像瞻仰了皇帝天顏。她身後有一群小孩,個個都被秋風凍得兩腮通紅,但是他們的眼睛和黑棗子一樣明亮,對我好奇地望著。我自己被戰爭奪去父親的時候,也那麼天真吧……我將嬰兒還給老婦人,又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地說:「老人家請起。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長安的人心就是長城,外人怎能擊毀?你且平心靜氣,等到勝利了,必將與子孫們重返故園。」

  民眾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當我越過他們,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長城。

  等我走到太尉軍帳,雨已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我停在帳篷外,聽到太傅鄭暢還在發表意見,「雖這樣說,但是先攻擊潼關之敵,依然是太冒險。萬一柔然太子渡河進攻長安,我軍主力不在,長安失守,人心淪喪,將無可挽回。」

  阿宙聲音堅定,「柔然一共三十萬鐵騎,以皇上在漠北激戰推測,可汗身邊不可能少於十五萬,吳提之軍絕沒有十萬。他們要過黃河天險,至少還有幾天時間。潼關之敵,由猛將帶領,一旦破關,後果不堪設想。本王自幼弈棋,鮮有對手,因別人兵分十路,我只專一。我向來主張主動進攻,而不是固城防守。但進攻,不能沒有重點,所以,如果先擊潰他們的常勝將軍、精銳之師,吳提就會不攻自退。」

  鄭暢冷笑一聲,阿宙冷然說:「這節骨眼上,太傅還笑,是什麼意思?」

  中山王連忙打圓場,「大家都是為國。君宙,你乃皇家留守,若有個意外……」

  阿宙斬釘截鐵地說:「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會使用趙顯為輔將。」

  我毅然走進帳篷,「五王所言有理。與其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中山王不語,七王已淚眼模糊,鄭太傅低頭喝水。阿宙挺胸道:「桂宮,可否借我趙顯?」

  我點點頭,「趙顯就在外頭,帶著他的刀。」

  阿宙仗劍出帳,西風吹過,他的側影動人心魄。

  「趙顯,我們將放風固守長安,但你我連夜就將趕往潼關,給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為主攻,你為輔,你能行嗎?」

  趙顯毫不猶豫,「行。但你我都是男人,為什麼我不能當主攻?」

  阿宙注視他片刻,鳳眼孤絕,仿佛傲睨華山之巔,「不一樣。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

  趙顯思索良久,屈膝跪下,應道:「遵命。」

  正在此時,有士兵沖進來,「柔然奸細在長安大街內,撒下無數的單子。」

  阿宙和趙顯,還有我都拿到了柔然用漢語所書寫的紙片。

  上面說,元天寰受傷大敗,長安危在旦夕,又說富可敦揚言,俘虜趙王母親楊夫人,給趙王再添幾個弟弟……更有甚者,提到我。黃河岸上,吳提太子之兵皆唱"今年破城,只為好女"。野蠻帝國的太子當眾說,要搶來美麗的南朝公主炎光華,嘗嘗元天寰女人的滋味。

  趙顯的藍眼睛都變綠了,將紙頭揉成一團,「……兔崽子,熊頭!」

  阿宙臉色發白,面色如冰。我對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們。我們生氣,他們反而得意……」

  阿宙用劍一揮,一截鐵杆應聲斷落,神色複雜,「小蝦,我就要出發了。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這個秋天也不屬於你我,只有國家。我不對你抱歉,因為我不悔。」

  我重重地點頭。我是皇帝的女兒,皇帝的女人,這無法改變。

  我不能忍受命運再一次輾轉,若元天寰戰亡,阿宙失敗,我不會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只有死。

  我當然不願意死,所以阿宙必須贏。

  第七章 死境

  無數松油火把熊熊燃燒,給夜空添染了璀璨。數千年輕的士兵全副武裝,一個個經過太尉帳前的大酒缸,每個人都刺破手臂,讓幾滴鮮血混入。當最後一個士兵離開,阿宙凝重地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樣鮮紅。但他的俊美臉龐,讓人寧願忘記了這是戰時。他的眼睛,也依然閃耀著不留陰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先鋒軍的少年,他的聲音極其洪亮,「我的血和你們的血,都混進這壇杜康酒,我們都是兄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國難當頭,酒不如血來得濃烈。我們不分貴賤,都只是此朝的兒子。我等少年,應以馬革裹屍為榮。這次先鋒數千,插入敵軍的心臟,為主攻之軍。進攻時,我會在第一個,撤退時,我在最後一個。等我們活著回來,大家一起飲酒。好不好?」

  少年們昂頭挺胸,異口同聲道:「好!」豪氣入雲,大地都為之震撼。

  我到大帳背面,挽住了玉飛龍的脖子。白馬眼睛裡好像潤潤的。我給它喂了一把燕麥,它低頭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輕聲說:「你可要回來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馬,最後一次跟我告別也有淚。可你是匹小白馬,這戰場屬於年輕人,也屬於你。你可不能死!」

  玉飛龍舔完了燕麥,自豪地打個響鼻,又對我的手背呼出熱氣。阿宙走了過來,我放開馬。阿宙揚起嘴角,剛要說話,卻見一個宦官跑過來,對他竊竊私語,只聽他道:「楊夫人就等著王爺去與她告別……」

  阿宙拍了一下馬鞍,又望瞭望雲層密佈的天空。軍隊已經出發了,輜重輪軸聲和馬蹄聲好像是跟岩層輕微碰撞,又好像是遠方的召喚。他跨上馬,對宦官說:「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楊夫人告別吧。」

  那宦官還要說話,阿宙率先阻止他,「軍情火急。我有母親,外面的士兵誰沒有母親?我不能給夫人這點時間……但我這個兒子,也不會辱沒父皇、夫人的名聲!」

  他的話無回旋的口氣,說完,就跨上馬背,在一群軍士簇擁下,加入了行軍的隊伍。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我倒是寧願阿宙不再看我的。我轉過身,杜昭維帶領著一群青年謀士聚集在帳篷口,一齊恭送我還宮。我輕輕叫他:「杜大人……」

  他走上來,「何事?」

  「這一次戰鬥需要幾天才能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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