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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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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我耳邊說:「公主,記得在懸崖上問你的話嗎?你的目標是什麼?」 我盯著他領口,他的皮膚異常白皙……我拉了一下衣襟。 北朝有胡人混血,幾乎每個皇族男子都膚色如玉。 「我當時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個不被人欺淩的人。」我直視他。 他把自己的領口扣好了,眸子如潭水,說:「很好啊。」 我順手將懷裡韋氏所給之圖取出,交給了他,「這是方才韋妃所贈,我不想瞞。不過,你要答應讓韋氏平安活下去。」 他微微驚訝,好像不太認識我。 我靠在玉床扶手邊,也不看他,「元天寰,反正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了,所以我不再回頭,我將一直等到我們的婚期,然後嫁給你。作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會害你,僅此而已。」 他沉默半晌。我心頭湧起戰場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覺。雖然這樣可恥,但何必再爭呢?這時,他說話了,「朕忽略了你十五歲,只學會了當一個公主,卻從沒人教育你怎樣當一個皇后。從明天開始,你可以慢慢學習去當一國之母。帝國雖然漢化,但胡風猶在。雖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潛在的敵人,朕要征服徹底,才可無憂地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後,你父母將會被隆重地同葬,你也可以選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為你的城邑。至於怎樣處置他們……可以隨你。朕至今無子,最近幾年已看淡了,對後宮疏忽得很。你將來生下皇子固然好,沒有朕也不怪你。天假使幫你,你將作為最尊貴的女人,在朕生命結束前死去。天不幫你,你比我活得長,那你就要努力在那天來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東西。朕會將你看成與我平等的妻子,不僅讓你主內,也准你過問外事。我母親文烈皇后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忌,不過問朝政。她在父皇生前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後,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願你也一樣。朕如果一直無子,以後總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繼承大宗。不然萬一朕死,祖宗基業可能因此混亂。朕三弟都在少年……總之,天若不幫你,你自己又無能,朕駕崩之日,你便殉葬於地下吧。你願意嗎?」 我無奈地望著月亮,夜半無人,正當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語的好時光,他卻問我是否願意殉葬。 我沒有猶豫太久,說:「願意。」 也許我和他都是可憐的。七夕之夜竟然如此對話。 他拉起我的雙手,月色如水銀,瀉在他如畫的眉目上,我也任由他拉著。一個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沒有抽開。 他把韋氏圖放在我的手心裡,道:「這個朕並不想要,就把它作為朕與你開始的禮物吧。」 我握緊了圖,那雙手好像並不是我的。 不僅我的手似乎不屬於我,連我的影子都變陌生了。 第五章 桂心 七夕之後,我就很少見到元天寰了。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會手書短劄命人送來桂宮給我。書寫的內容只是他去往何處,並不多加一字說明。他無多餘的話同我說,我自當識趣,每次收到信件,也不回復一字。想瞭解一個人,最好先瞭解他周圍的一切。他在什麼環境下長大?他的疆域地理山川如何?他所轄的人民究竟是何種面目?我聘請了幾位北朝名儒,披星戴月、孜孜不倦地學習北朝的典章史籍。讀書雖然毫不拉近我和皇帝的距離,但元天寰在我的心目裡,不復是塊孤立的岩石,而是北朝洪流的砥柱。 這一日早起,我有些眩暈。阿若梳妝時問我:「公主,可要看大夫?」 元天寰的宮廷很古怪,不設御醫。上官先生倒是個好大夫,可是他卻說我體內之毒要等到八月去除最好。我笑了,「我沒那麼嬌慣。聽說淮南橘子移到淮北難以養活,但是我家鄉離這裡數千里之遙,我不也好好的?」我對鏡活動胳膊,「久在深宮,人也懶了,我好想騎馬溜達……」 阿若倒是乖覺,估計是給羅夫人報信去了。日上三竿,內宮總管張整就派人送來四匹馬。我在陽光底下一瞧,忍俊不禁,原來那四匹馬是宮廷內稱為"果下馬"的矮種馬,才到我胸口高。我對所有宦官向來和氣,這次也是笑著對張公公道:「這是送給我的馬?」 「是,專門為桂宮準備的。果下馬十分珍貴,只有皇后、皇太后方可乘坐。宮內去年以千金購得,是為大婚置辦的物件。」 「難為你們了,我收下了。」我客氣地說。想元天寰為了"大婚"倒也耗費不少精力。 張整乃內侍中頭面人物,待這樣的人,無論誰都要給幾分面子。送走了他,我拍了拍馬背,自言自語:「果下馬,果下馬,讓我怎麼處置你們?我要騎的是高頭大馬,在宮廷小圈子裡,還讓你們受累拉著,好沒出息。」 那四匹果下馬瞪著眼睛,好像在聽我說話。看它們個頭雖小,但卻又肥又壯,這就是宮裡的果下馬啊。 我不忍心看它們無聊,說:「不過你們別難過。將心比心,我也怕被人嫌棄。我不騎你們,也不用你們拉車,但我願意帶你們去溜達。高頭大馬在禁城裡施展不開,小馬有小馬的靈巧。」 說完,我用一段紫綢將四匹馬像穿鏈子一樣系住,牽著領頭馬,只帶了三四個隨從,就向西苑靶場進發了。聽說西苑靶場的周圍飼養著宮廷內的動物,那是我嚮往很久的地方。打聽清楚皇帝不在,七王也出城了,正好供我強身健體。我可不願侍從看到我射箭習武,因此將他們都打發在門口。 靶場地方寬廣,四角還有四個供人休息的閣樓。我久不摸弓,手下生疏。射了七八次,都偏離靶心。我又不是國家的大將軍,誰也不指望靠我當神箭手,因此我心下放鬆,在毒日頭下眯眼張弓,足足射了個把時辰,才找到當年的感覺。我哈哈笑了幾聲,好久沒有如此暢快了。既然入宮,只好自己給自己尋開心。要是我現在就把自個兒憋悶死了,我叔父他們倒省心了,可哪裡還有奉祀父母靈柩合葬、踏馬錦繡中華、濟天下之民的一天呢? 四匹果下馬在我身後也雀躍不已。我解開它們尾巴上的絲綢,「我知道你們都不願意到宮裡來,但來了,日子還是一樣過。我再射十箭,就領著你們回桂宮。明日叫上趙顯將軍陪同,咱們去上官先生的府邸吧。」 它們親熱嘶鳴,似乎對我十分滿意。我念道:「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葉至,焜黃華葉衰。」 三箭都接近靶心,我不禁得意,學男孩吹著哨子,又念:「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念完這個,拉開了弦,卻開始發愁。我何時能重返故里呢?皇帝的心不可測,但要逃開他,連正大光明地還鄉、拜祭父母的墳墓都是渺茫的。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對我也不例外。 我正在感歎發愣,忽覺背後一陣風起。我看了下地上的影子,驚呼一聲,向邊上一避。只見一匹脫韁之馬沖入了靶場。守衛隨從四散奔走,同時叫道:「公主小心!公主……」 那馬又朝我沖來,四周空曠,我向何處閃避?我注視手裡的滿弓,跺腳擱下,將手指入牙縫呼哨一聲。那馬離我咫尺時終於緩下,我搜腸刮肚,亂說了幾句西域語。那馬仰起脖子,長鳴數聲。我再看自己那幾匹果下馬,都已逃得不見蹤影了。 我後退幾步,好像撞到個人。元天寰窄袖胡服,立於我背後。他似笑非笑,「方才那麼危險,為何不射馬腿?」 他肩寬細腰,白皙的臉被日光曬出幾分紅潤,身上一股青松香味,讓人精神一振。 我詫異他的出現,難道他事先就在閣樓裡的嗎?我心裡狐疑,回答說:「畜生也是命。那馬受驚了,才橫衝直撞。弄傷弄死,我也不能賠給皇上。」 他笑了一笑,什麼都沒有說。 從外面追進來的馬夫連忙下跪,「小人該死,沒有馴服西域烈馬,險些傷及萬歲和公主。」 元天寰並不開口,那馬夫面有土色,魂不附體。我低聲說:「我沒事,請皇上饒恕他吧。」 元天寰不理睬我,徑直走出西苑,對管事的官吏說:「公主說,畜生也是命。這奴僕用不得了,遣他回鄉吧。」 馬夫連呼萬歲,又爬到我的腳跟,「公主,北朝就要和柔然打仗了,小人寧死也要在長安,不願回到漠北。」 「打仗?」 「是,不瞞公主,小人在漠北的兄弟最近來書信說,讓我在長安採買打仗的物事,看樣子柔然要攻打北朝。小人膽小怕事,因此每次心思分散,連馬都沒拴好。」 我側臉看元天寰的背影,他巋然不動,步速均勻,出了西苑。 他一定是看到我射箭了。我心裡雖坦蕩,但不禁生氣。他為何要偷看?對,就是偷看。自己來靶場,一箭不發,看我唱歌、吹哨,好玩麼?估計在他眼裡,我就是個小孩。雖然是帝國的主人,但他神出鬼沒,一點不見得"光明正大"。不過他想射箭,大約是思戰。驍勇的草原帝國,真的要和他來一場殊死較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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