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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康熙轉過頭,十一月的長風吹起灰色的緇衣,像野鴿子灰色的翅膀,眸中是天空一般的澄澈,很久不曾見到那樣燦爛的笑容。雙掌合十的留瑕站在另一邊的石道上,西門外停著一輛小車,她向他深深一揖,旋身離去。

  石道上只有她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踏在康熙的心上,她走出了西門,走進了康熙最深的記憶。她上了小車,車輪轆轆地滾動,往西而去,車子在遠方變成了一個小點,拐彎,看不見了。

  天上那輪冬陽暖暖地曬著大地,康熙抬頭,用手遮住太過刺眼的陽光,太陽旁邊沒有雲彩,他想起今日清晨,陪著留瑕前往永寧寺時,朝霞是那樣絢爛美麗,而現在……

  「再也看不見了……」康熙低聲說,他沒有聽見四阿哥從後趕來的腳步聲,長風吹起他的袍角,領緣鑲的熏貂皮毛輕輕搔著他的頸子,像有人往他頸間呵氣,暖暖的、癢癢的……

  腳邊,有什麼東西在蹭著康熙的皮靴,低頭看去,卻是規矩。它抬頭看了他一眼,眯了眯大大的貓眼,親昵地「喵」了一聲,他俯身,規矩縱身一跳,撲進他懷中。他抱著它,它是他跟留瑕一起養大的,規矩還在,留瑕卻走了……

  規矩沾了泥土的前爪,輕輕地推著他輕暖的皮袍,在康熙胸前印上幾個泥印子。看著它,康熙想起他曾經拎著它頸背的毛皮,威脅要剁了它的貓爪,因為它的前爪,竟敢去推只屬於他的懷抱。

  剛才的那陣長風,把一片雲,從紫禁城的方向吹來,緩緩地往西方移動,翻卷的流雲,如長江之上飛吐的浪花,他的心,也像跟著水漂走了,像是江南巡遊的時候、那個與留瑕去了夜市之後的夜晚。

  繁華落盡,一船悄然,只有他跟留瑕還醒著,留瑕抱著規矩,靜靜地望著水中淪漣的月。他記得,自己像是醉了,她清澈的眸子,像玉泉山的水,把他的心,帶離了他的胸腔,一切是那樣恍然如夢,明月照在江面、浪花擊打著船舷……

  然後呢?他記不清什麼時候第一次抱了她,卻記得一陣酥麻的感覺躥過身子,也許就在那一刻,他愛上了她!然後呢?他得到了她,經過了多少波折,他終於擁有了她,她的心、她的人、她的一切,都成為他的珍藏!然後呢?他失去了她……

  風還在吹、雲還在流動、他的人還在暢春園,他的心呢?

  「朕是個很沒心肝的男人……是不是?」康熙問規矩,規矩一如往常地縮在他懷中,沒有回答。

  風走了、雲走了,太陽的光線又熾熱起來,他的心,沉回了胸腔,他回身,後面站了一群人,是那群來送留瑕剃度的人。康熙面無表情地穿過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餘韻

  「皇爺爺快來、皇爺爺快來!」稚嫩的童音在景山鬱鬱蔥蔥的山林間飄揚,不怕人的小鹿卻只懶懶地看了一眼,又低頭去吃草,冷不防被一隻小手抓住,「皇爺爺,我抓到了鹿兒,給爺爺做靴子好不好!」

  「弘曆,快放手,這鹿兒殺不得。」六十五歲的康熙皇帝在旁人攙扶下,急急蹬了幾步過來,「這裡的動物都殺不得,快撒手。」

  「為什麼?」皇孫弘曆不解地側了側腦袋,還抓著小鹿不放,「皇爺爺說,天生萬物都要給人取用,這鹿傻傻的,也不懂得跑,為什麼不能殺?」

  「不跑,不代表就笨;會跑,也不見得聰明。天生萬物是維繫平衡,人可以取用,卻不能因為好看或者無關溫飽的理由,就殺害生命。」一個溫柔的女聲從竹林深處傳來,弘曆轉頭沒看見人,就看康熙,卻見康熙癡癡地凝望著搖曳的竹影,小鹿感覺弘曆的手鬆動,連忙跑進竹林去。那個聲音說:「閻浮提主來了?」

  「凡夫俗子,又來你這紅塵盡處叨擾。」康熙拉了弘曆,祖孫兩人走進竹林子。

  一條蜿蜒小溪如帶,橫過兩人面前,小溪中架著馬齒橋,剛才的小鹿早已過了橋,依偎在一名女尼身邊,正在舔她的手。見他們兩人,小鹿就跑開了,那女尼微笑著伸手,康熙對弘曆說:「過去吧!」

  弘曆搖搖晃晃地過了橋,女尼順手拉了一把,她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白皙的手像剛浸過溪水般涼涼的,拉住弘曆。等他上岸,才看見康熙也正小心地過來,他這幾年的身體很不好,腿有些抖,站不穩,女尼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將他拉到岸上。弘曆看見他的手,在某一瞬間,抓得那樣緊,臉上的表情,似悲又喜,但那女尼臉上淡淡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三個人進了女尼身後那間小小的三合院,康熙說:「不進去裡頭,就在院子裡坐坐,紫禁城裡熱得不成樣子。」

  女尼淡淡一笑,轉身取了三個竹筒做的杯子,斟上茶,又拿出一個裝著小餅子的盒子,放在弘曆面前,對康熙說:「這是胤禛的兒子吧?」

  「嗯……叫弘曆,已經晉了貝子。前些日子在圓明園看見他,挺伶俐的,就讓他在朕身邊讀書。這幾年,朕叫了幾個小人兒來宮裡,小人兒鬼靈精,給朕說說話解悶,比什麼藥都靈。」康熙摸了摸弘曆的頭,對他說,「這裡的東西,你大約沒吃過吧!都嘗嘗,但是別吃得太多,回頭胃脹。」

  「孫兒知道,但是,皇爺爺,這位太太是誰啊?」弘曆有模有樣地問。

  康熙看了那女尼一眼,正巧她也看康熙,她的目光淡然無波,很澄,康熙卻在與她目光交會的瞬間,轉開了視線,看著弘曆,卻問她:「這該怎麼說呢?」

  「什麼也不用說。」女尼對弘曆笑了笑,輕輕地說,「我什麼人也不是,是景山上一抹紅塵流霞,今日在此,未蔔明日在何處。小貝子隨便稱什麼都可以,要不,就叫「你」,也沒什麼不行。」

  弘曆很錯愕,他抓著一塊餅乾,愣愣地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尼。康熙長歎一聲,對他說:「你去外頭,讓奴才們帶你去景山玩玩吧!」

  「是,孫兒告退。」

  弘曆答應了一聲,就要退出去,那女尼將餅盒包起來,拿給他:「帶去吃,邊吃邊玩。」

  弘曆去了,小院子裡只有康熙與那女尼,康熙低聲說:「明瑕……朕……只怕沒多久好活了……」

  那女尼正是已成為明瑕尼師的留瑕,她才剛從哲布尊丹巴駐地、蒙古格魯派之首——庫倫光顯寺回來。「承天景命,兢兢業業這麼些年,也該休息了。」

  「朕知道……只是覺得……捨不得……」康熙失落地摸了摸光光的前額。

  「癡人……」留瑕搖搖頭,捧著茶杯喝了一口,突然笑了,「我不大愛說禪,總覺得開口閉口都是禪有些兒炫耀,此時,倒覺得不說禪語不行了,閻浮提主可不要笑話。」

  「只要你肯留在景山,就是你每天說禪語,朕都不會笑話。」康熙嘟囔著說,留瑕展顏一笑,康熙凝視著她,訥訥地說,「你一點兒都沒變。」

  「明瑕是留瑕,也不是留瑕,變的是人間滄海,不變的是心。」

  康熙失落地扯了扯唇,無奈地說:「但願那顆愛朕的心,是不變的。」

  「心是不變的,情則是人心在別人身上的投影。人間去來,今朝來,則情愛在,明日去,則情愛去,可心還是不變的,這是一層。又或者說,既無情,也無心,人間來去聚散,也是幻夢一場,醒時雞鳴天下白,又是夢裡夢外?無心無情無人無世,一場虛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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