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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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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直平靜地聽著,突然,一滴淚滑了下來,越來越多,蒼老的臉龐抖動著,他卻淒涼地笑出聲來,控制住帝王最後的尊嚴。「空?無?這都是你們這些出家人的玩意兒,朕從來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朕……朕就不信,這幾十年的辛苦,能讓你一句空一句無就全部抹殺!千百年後,總會有人記得朕!那就不枉來這一遭。」 「會有人記得的。」留瑕說,她也微笑著,卻苦澀,「他們會記得康熙皇帝,也或許記得你的廟號,但是,你記得你自己嗎?剝去皇帝、剝去愛新覺羅氏,你還記得自己嗎?如果你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別人記得的,又是你嗎?」 康熙呆住了,他遲鈍地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曾經下筆千言、開得五石弓的手,如今瘦弱得連支筆都拿不穩……留瑕的話,狠狠地剝去了康熙皇帝、順治皇子的外皮,剩下一個赤裸裸的自己。引以為傲的一切都沒有了,他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或許,只是一縷流連于人世的遊魂……一種陰暗的恐懼如鐵手般一下子揪住了心臟,他感覺胸膛中那顆孱弱的心臟在冰冷的血液裡痛苦而哀傷地顫抖著。痛苦的不是自己的衰老,是他擁有世界、卻無力再控制世界;哀傷的不是自己的死亡,是他擁有世界、卻不曾擁有過作為平凡人的快樂。天子無私,於是他除去皇帝、皇子的身份,就幾乎沒有人生。 用手蒙住了臉,康熙不願意再看,只聽見自己那喑啞的聲音無法壓抑地哭泣著:「朕不要聽什麼空什麼無!朕只要你留下!留瑕!為什麼你要離開朕……若是你不走……朕可以再活三十年……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被抱進了留瑕熟悉而又陌生的懷裡,他緊緊地攀住她,灰色的緇衣下,她依然留有女性的體態,提醒著他,那些曾經繾綣難舍的過去、那些旖旎萬狀的往事、那些近似平凡的喜怒哀樂、那些只屬於他自己的回憶…… 但是,就連這樣一個人,他都留不住了……康熙越發哭得大聲起來,理直氣壯地,似乎要抱著她哭到天荒地老。 留瑕抱著他,她皈依的是禪宗,卻又在修行密宗之後,體悟更多。她可以準確地偵知人的想法,是一種氣,人心一天中流轉的四萬八千個念頭,都是一個魔性的開始。魔會產生濁氣,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得到康熙心頭轉過欲念、轉過殺機、轉過怨恨……多麼污濁的心……但是留瑕並不覺得厭憎,只是憐憫。 弘曆沒有走遠,他一聽見哭聲就跑回來,卻看見偉大的皇爺爺在留瑕懷中,哭得像個嬰孩。那一幕震撼了他,初夏的陽光穿過竹葉,輕輕落在留瑕與康熙身上,把那張白瓷觀音一般平靜的臉龐,印在弘曆心中。 很多年後,他偶然經過承乾宮,遇見了已經登基為雍正皇帝的父親。雍正看見他,對他招了招手:「你來。」 打開重重深鎖的宮門,兩樹梨花迎風怒放,他看見一向冷峻的父親臉上,竟出現了懷念與天真,再打開正殿大門,正中的寶座前,放著一幅等身高的畫像,畫著兩個人,雍正輕輕地說:「這……就是你皇爺爺和慧貴妃。」 「慧貴妃……」弘曆輕聲複誦,他從小在宮中,已經聽過很多人提這個名字,他湊近去看。 那張畫像是他從未見過的材質,灰暗的背景裡,繪著稀疏的幾株紅楓,兩個人似乎是在窗前。康熙坐著,石青色的五爪團龍補服與頭上的朝冠都畫得十分精細,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正在打盹,英挺俊美的臉,不是弘曆記憶裡那樣蒼老蠟黃,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有一抹惡作劇似的孩子氣。 留瑕站著,她的頭上有一圈金黃,大約只有二十出頭,淡白的衣衫下一件鵝黃長裙,眼神像是籠上一層薄霧那樣溫柔,膚色如凝脂般吹彈可破,淺淺的粉紅敷在頰上,手上抓著一件披風,正要給康熙蓋上。 「這是一個洋和尚給他們兩人畫的,那個洋和尚說,瑕姨是他們洋教裡的天女轉世,要來守護大清皇帝,所以頭上有個金圈圈……」雍正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一絲傷感,「唉……都是過去了……」 「瑕姨……就是慧貴妃嗎?」弘曆問,雍正點頭,弘曆仔細地看著那張畫,幼年的記憶湧上心頭,「我見過她。」 「是你皇爺爺帶你去的吧?」雍正了然地一笑,傷感地看著那張畫,「如果可以,朕希望再看他們兩人一眼。」 「阿瑪……」 弘曆想說些什麼,但是雍正沉湎在回憶裡,久久不能自已:「你皇爺爺是個有福的,一生得一紅顏知己,也過了幾年雙宿雙飛的日子。造化雖然弄人,一個出了家,可是,卻也保留了你皇爺爺的愛,得不到才越懸念。你我父子,雖也修佛,卻只是紅塵蠢物,你皇爺爺與慧貴妃,倒真是一對兒情癡、情真。」 雍正望著那幅畫,突然一陣猛咳,弘曆連忙要攙扶,雍正用帕子掩口,卻蓋不住那急促的喘咳,弘曆扶著他坐到西閣去,雍正在炕上坐下,好一會兒才止了咳,父子兩人這才看見西暖閣裡的物事。 弘曆從未來過,對這裡並不清楚,雍正卻越看越想掉淚。一切都擺得那樣妥當,仿佛主人才剛離開,條桌上放著一碗滿是茶漬的空茶碗,旁邊是幾顆已經幹了的栗子殼,架上的擺飾都與留瑕當年在的時候沒有兩樣,就連內寢的床下,還放著一雙留瑕的鞋子。炕邊的針線籃子中,有幾隻還沒完成的小老虎,雍正抓起一隻,熟悉的針線做工,讓他想起留瑕在他小時候給他做的虎頭小鞋。唯一顯得突兀的,是炕下多了一個大樟木箱子,雍正指著那箱子,示意弘曆打開。 樟木箱子沒有上鎖,一掀就開,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幾十個木盒,上頭貼著年份,弘曆看著盒上的標簽,懷念地說:「是皇爺爺的字跡。」 「打開……看看……」雍正艱難地說,從袖子裡掏出眼鏡,弘曆先開了幾個,都是留瑕與康熙來往的書信,或者兩人手抄的一些詩文。每一封,都用素紙重新裱成摺子,封面寫著日期。他又拿出一個寫著康熙六十一年的盒子,很輕,兩人打開,卻是一封厚厚的素白摺子,只有外面是康熙一手略顯歪斜的楷書,是一封要給留瑕的信。 康熙是在統治最後一年的春天寫下這封信,他那時的身體已經很差,寫在信中的字很是潦草,他已經幾乎不能提筆,右手差不多是廢了,時好時壞,很多時候,都是用左手寫字。 雍正皇帝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去看那歪斜卻固執的字,他猛地記起小時候在乾清宮,康熙在晚上會來查看他與太子的功課。剛開始學字的時候,總是字醜,康熙就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筆地教,大手包住雍正當時小小的手,那麼堅定、那麼溫暖…… 「你……念吧……」雍正拿出手巾,揩了揩臉,靠在一旁的大迎枕上,悲傷地看著承乾宮裡的一切。 一拉開那份摺子,留瑕與康熙的四十年情緣就展開了,恍然如夢的春天裡,弘曆清晰有力的聲音,卻讓雍正覺得,聽見了康熙晚年的聲音。窗外燦爛的午後斜陽,把時空拉回十多年前,父子兩人,似乎看見了纏綿於病榻的老皇帝,硬撐起身子,一筆一筆如孩童學字般緩緩地、娓娓地傾訴著他對於留瑕的深情繾綣、矢志不移,一邊用半文言寫、一邊輕聲地用白話念著、充作腹稿。 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越接近的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記憶裡的瑣事,一點一點地全都湧進心頭。最先記起來的,是康熙二十歲時的偶遇,紫禁城是那樣安靜,卻又那樣熱鬧,安靜的是現在,熱鬧的是回憶。 「……我們並不是在古北口才見面的,朕前日經過英華殿,才想起康熙十二年的事情,你與丹臻迷路了,而朕恰巧經過。留瑕,當時你坐在朕的腿上,我們誰也不曾想過,有一天,你會成為朕一生之中最深的眷戀。朕前日想,如果當時知道,就不會讓你回到南京,要你在朕的身邊,朕要看著你長大;但是今日又想,若是你在朕身邊教養,那麼,你會變得死板愚魯,而不是我們在古北口相見時的靈動慧黠。 「天意如此,朕這些年忘了很多事,有時候興沖沖地來到承乾宮,才想起你已不在身邊,悵然若失,想過把你的東西都移走,如果看不到了,是不是就會慢慢地忘記?可是每當要下令的時候,你的微笑總在眼前,饒是朕向來心如磐石,你留下的記憶,卻在朕心上穿了洞,一碰,就疼得緊。 「你一向是美的,古北口外,十八歲的你,美得灼眼,說實在的,當時的朕只是貪色,但說不上什麼時候開始,朕就看不見你的美,只知道有你在身邊,像一個影子。我們一起南巡的那一年,朕又看見了你的美,二十四歲的你,美得溫潤,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人癡迷,而後你成為朕的妻子,朕又看不見你的美了,可是,你不再是影子,是與朕融為一體、就連呼吸都一致的連理枝,朕看得見其他女人,但是你從未離開朕的思緒。之後,你離開朕,把身子硬生生地從朕身邊拔開,然而,三十二歲的你,美得坦然,雲淡風輕、了無牽掛的坦然,你的美,在落髮那一刻,落進朕的骨血之中,至今尚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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