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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右邊,是剃度者的尊長,太后拒絕前來觀禮,是淑惠太妃來送留瑕,她雖然含淚,卻帶著祝福的欣慰神情,一樣雙手合十,無聲地背誦著經文。在太妃身邊,康熙愣愣地,沒有流淚,直直地看著,雙手松松落在膝上,像是傻了。他的目光,隨著髮絲一縷縷掉落而微微上下移動,剪刀每斷一莖發,他的睫毛就輕輕一跳,像是被刺痛了。

  留瑕直挺挺地跪坐著,她輕輕地微笑著,長長的睫毛低垂,纖細素白的手,拾起落在腿上的發,似乎留戀,一束束撫平、拉直之後,卻又毫不遲疑地放到旁邊。

  看著旁邊的落髮越來越多,冰涼的刀鋒輕觸著她的頭皮,眸中,似乎透出了更明亮的光。她微仰著頭,再也不去看那些繞身的煩惱絲,雙手緩緩舉到身前,合十的指尖,一縷細發飄落,留瑕輕輕閉上眼睛……

  康熙的身子頹然一斜,輕顫的手,扶住額頭,不願再看,他起身,踉蹌著走了出去。留瑕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也聽見了十三格格哭著喊:「阿瑪……」

  康熙沒有回應,細碎、不穩定的腳步聲,踩在永寧寺的青石地上,那樣明顯。

  留瑕沒有回頭,她睜開眼睛,聽見殿內眾人在司贊僧的領唱下齊頌香贊、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大悲咒、十小咒與心經,高低唱和,在那迴旋的梵音之中,留瑕才真正感覺到了離別之情。唱完了這些咒語,就與這紅塵俗世訣別。

  這殿中坐的,幾乎是她今生最親近的人。她的人生,就活在他們的注視中,像一隻只封在玻璃盒裡的金魚,你看我、我看你,以為透明的盒蓋就是天、以為透明的盒底就是地,就是死了,從外面一眼瞧見慢慢潰爛的屍體,在水中搖曳的美麗魚鰭破了,飽滿渾圓的魚肚爛了,流出又黑又黃的水,卻被盒蓋封著,聞不見屍臭,曾經多漂亮,死了就多不堪。

  今日,她要借著佛的手,把她從禁錮著她的玻璃盒裡撈出來,會被太陽曬死、會被外面的泥沙髒了鱗片,也不打緊,唯一不捨得的,她愧疚地笑了,還是康熙。她的玻璃盒,也是他的,她遊出了玻璃盒,而他,只能在盒子裡看著她離開。

  「你的因緣與閻浮提主牽絆不休,但是,什麼是因緣?」老御醫的話語猶在耳邊,留瑕再度閉上眼睛,心志,不再動搖。

  形山禪師走上前來,朗聲說:「戒香、定香、慧香、解脫香,解脫知見香,光明雲台遍法界,供養十方無量佛,十方無量法,無量僧,見聞普熏證寂滅,一切眾生亦如是。」

  「即將今晨開啟剃頭受戒功德,回向皇帝萬歲,臣統千秋,天下太平。」形山禪師對著留瑕,清晰地說,「法輪常轉,龍天土地增益威光,護法護人無諸難事,十方施主福壽莊嚴,合道場人身心安樂,師長父母道業超隆,剃頭沙彌修行無障,三塗八難鹹脫苦輪,九有四生俱登覺岸,仰憑尊眾念清淨法身,摩訶般若波羅蜜。」

  聽到「回向皇帝萬歲」一句,留瑕輕輕睜開眼睛,雙掌合十。出家是能度幾代祖宗罪愆的大功德,如果能選擇受者,她真的想把這功德回向給康熙。她抬眼看著形山禪師,該是立誓的時候,她緩緩地開口,言語中,再無半點猶豫:「博爾濟吉特·留瑕請大德為我作剃頭受戒阿闇梨,我依大德故得剃頭受戒,慈湣故。」

  重複三次,每一次,都伴隨著叩拜,形山禪師又說:「心源湛寂,法海淵深,迷之者永劫沉淪,悟之者當處解脫……」

  康熙又回到殿中,他靜靜地在自己的蒲團上坐下,等待著,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只聽形山禪師說:「……出家之後,禮越常情,不拜君王,不拜父母,汝今可離此座想念國王水土之恩、父母生成之德,專精拜辭,後不拜也。」

  留瑕稽首,起身,向太妃與康熙走去,早有人在他們面前放了拜墊。留瑕先拜代表父母尊親的太妃,深深地磕了頭,用滿語說:「不孝兒媳留瑕,拜別母妃娘娘,願母妃娘娘千秋萬壽,吉祥如意。」

  太妃吸了吸鼻子,拿過戒尺,象徵性地輕打了留瑕的肩膀,丟開了戒尺,抱著留瑕哭了一陣,留瑕柔聲撫慰,太妃才收了淚。

  留瑕起身,人們把拜墊移到康熙面前,他有雙重身份,一是君、二是夫。留瑕一樣磕了頭,先辭謝君王水土撫育之恩:「臣妾留瑕,叩謝皇帝陛下撫育之德,願皇帝陛下千秋萬歲,吉祥如意。」

  康熙不語,照理,皇室有人出家向他辭恩時,他要給予一些鼓勵的話,但是他只是低垂著眼,不看她。伏在拜墊上的留瑕,縱容地苦笑了,她起身,人們移走了拜墊,接著是要與夫道別,她盈盈一福:「留瑕拜別夫君,願君保重龍體,勿以妾為念……」

  「朕不要保重!」康熙突然地大吼,跳起身來,他倔強地拽過留瑕的手,就往殿外跑去,大聲而狂亂地說,「朕不要你走!不許你走!」

  眾人都看傻了,就連形山禪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若是常人,僧人們會把他攔住,但康熙是皇帝,誰敢攔他?

  康熙挾著留瑕沖出了永寧寺,他不管留瑕腳上穿著不適合奔跑的軟鞋,也不管永寧寺外是凹凹凸凸的鵝卵石地,只管往前沖,直到留瑕在他們穿過假山時,拖住了他:「皇上!」

  冬天的穿洞風嗖嗖地刮著,冷得刺骨,康熙猛地抱住她,絕望地吻著。他抱得那樣緊,留瑕只覺得唇上濕濕的,用手去碰,才知道是他哭了,他的臉,眷戀她冰涼的指尖,他的氣息,輕輕呼過她的手心,他說:「別走……」

  留瑕移開了臉,輕輕抱著他,康熙的手稍微鬆開了些,他把頭倚在留瑕肩膀上,低低地說:「朕錯了……我們還沒結束的,是不是?你要什麼朕都給你……給你皇后也可以……給你自由也可以……留瑕……別出家……別出家……不要跟朕斷絕關係……我們還沒結束的,是不是?是不是?留瑕?」

  「不是你錯了……是愛你的那個留瑕已經不在了……我出家,不只是為了自由來往於人間,還有一種心的自由。你我的情,牽絆了心的自由,緣分,已經走到底了,已經看破了的事,怎麼還能蒙著眼不去看呢?」留瑕輕聲說,她拉著他在洞裡的石椅上坐下,她說,「皇上,奴婢給您把辮子結好,成嗎?」

  坐著的康熙聞言,又一傾身,把站著的她抱住,那句話,是留瑕冊妃時對他說過的……他的臉,埋在她胸前,貪婪地嗅著她懷中的味道,感覺她拾起他的辮子,打散。她的手非常巧,即使正面站著,也能結成辮子。她放下辮子,俯身一吻,掰開康熙扒在她身上的手,像拂去一蕊落花,轉身離去……

  不知道在山洞裡坐了多久,康熙無意識地坐著,什麼念頭也沒有,腦子裡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起身,渾渾噩噩地走了出去,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皇上小心。」

  猛一回神,竟然差點就要走到湖裡去了,卻是教士張誠,白晉幾年前就以大清國使節的身份帶著康熙給路易大王的國書回法蘭西去了,張誠與洪若翰取代了白晉的位子,繼續與康熙切磋算術。

  「你怎麼進園子來了?」康熙強迫自己微微一笑。

  「回皇上的話,給您與貴妃娘娘畫像的若翰弟兄三日前往南京傳道了,他把一幅花了五年畫的肖像交給微臣,要微臣轉呈給您,臣這就帶來了。」張誠恭敬地說。

  康熙點了點頭,大約是從陰涼處乍入大太陽下,覺得眼前一花。張誠連忙扶著他到水榭裡坐,後面兩個小太監扛著那幅等身高的畫像進來,康熙擺了擺手:「打開看看。」

  小太監應聲拿掉遮在畫上的布,康熙神色一痛,手指一揪,咬著唇,略一定心神,對張誠說:「畫得……很好……洪若翰可有落腳處沒有?」

  「還不知道。」張誠恭敬地說。

  「朕……賜他一塊地皮在南京傳教……你去……淡甯居,傳朕的口諭吧!」康熙說,張誠謝了恩,康熙惆悵地看著那幅畫,對那兩個太監說,「拿到清溪書屋去。」

  此時,四阿哥跑了進來,飛快地打了個千,康熙示意他起來說話,他急急地說:「阿瑪,儀式已畢,瑕姨就要出園子了。」

  康熙二話不說,迅速地沖了出去,出了水榭,下意識地就往永寧寺去,四阿哥從後追來,挽住他手臂:「阿瑪,瑕姨适才去了太后那裡拜辭,說是在西門上車。」

  康熙與四阿哥轉身,往西門去,兩人在大路上只快步走,穿進小徑中,就再無顧忌地跑了起來。這園子是康熙一手打造的,他太熟悉所有的小路,四阿哥跟著他,左一拐、右一彎,有很多路已經十多年不曾有人走過,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康熙幾次險些都要滑倒,有些已經被竹子擋住的路,他也硬是擠了過去,皮袍上被劃破了幾道。但他還是瘋狂地跑著。

  竹林前方一片亮,是已經到了盡頭,康熙用力地撞開前面的幾株竹子,根本也顧不得四阿哥被擋在後面,終於踏到了西門前的石道。他看向右方,那裡是通往園子裡的路,沒有人,是留瑕還沒來嗎?

  「閻浮提主,你又發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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