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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黑暗裡,不用眼睛去看,心頭卻比明鏡還清楚,那千絲萬縷的情愁,指向了一個「斷」字。留瑕已經無法承受太后、巴雅爾等人施加的壓力,也無法去控制自己對康熙日益增加的獨佔欲,她愛他愛得入骨入心,要把他推到別人懷裡,就像在自己心上狠狠劃上一刀。

  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認命,六年來學會的寬容不嫉妒,全都是自欺欺人,伏在康熙懷中,留瑕無聲地流著淚。她聽見他的心跳,與她的心跳一致,隔院有人彈起了蒙古三弦,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在遠處不停地輪轉著。十三年的歲月伴著那撥子的速度,也在心頭滾了一圈。

  留瑕記起的是第一次的擁抱,在太皇太后的梓宮旁邊,那一夜迷夢,吹長了情絲,而這長在宮中的情,在她心中成了密密麻麻的荊棘,不動不痛,一試圖掙扎,就把心戳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康熙則想起了首次西征的時候,她的笑靨在帳中顯得那麼彌足珍貴,她要的是彩鳳雙飛。但是他們中間夾雜了太多人太多事,把兩顆原本應該相連的心分得遙遠。他認為她可以承受的,但是沒想到,她已經被傷得那樣脆弱了。

  「你不要難過了……別的人朕不好說,但是她,朕決不碰她一根手指,好不好?」康熙的聲音,在黑暗中那樣嘶啞地在留瑕耳邊說,「不要為她計較,這麼多年,我們都過來了……朕三十歲才認識你,可人生苦短……朕不一定能有下一個三十年,也不會再有一個你……」

  留瑕沉默無語,兩個人都低下了頭,像是哀悼那已經永遠回不來的時光。留瑕的手臂還握在康熙手裡,她的身子也還倚在他懷裡,卻那樣陌生,人生已經過去了。可是康熙還要作最後的努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別走,留瑕,別走……這麼多年,圖的不就是現在嗎……」

  現在……留瑕眼眶一熱,現在……她擁有的是他最多的愛,也許現在,是他最沒有保留的一刻……一股溫熱從心頭直沖上來,卻在口中被硬咽了下去,嗆得胸口咳血一般疼痛。她想起從前由旁人處受過的所有委屈,都比不上他一句無心的挑剔令她耿耿於懷。她咬了咬下唇,才能哽咽地說:「承乾宮裡再也容不下一個你、一個我了,我為你忍、你為我忍,忍來忍去,我們什麼話都不敢跟對方說,爬得越高,我們就越孤獨。我怕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變成一個我不知道的人,皇上……你走不了,只有我走,才能把這一切保留,我們,才沒有白活。」

  康熙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低吼了一聲,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猛虎,伏在留瑕頸間,卻又像只渴望著溫暖的小獸。留瑕抱著他,三弦的聲音停下來,遠處傳來的是永寧寺的鐘聲,暮沉沉地砸下來,把他們的一切封住,像戲裡能把作怪妖精鎮住的紫金缽,打開之後一看,也許只是只千年金簪、只是個百年鈿盒。留瑕眨了眨眼,讀過了那麼多詩文,在此刻只記得兩句,她輕聲地說:「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把一切寄託在天上人間,這是大權在握的君王也無能為力的事情,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康熙的身子頹然落在留瑕懷中,他低聲說:「天長地久有時盡……」

  「可我沒有恨……我只希望我們之間,不是謊言、不是夢……」

  康熙直起身子,緊緊地擁住留瑕,他鄭重地說:「一個人一輩子,不一定能有幾回真心,但是朕對你,絕不是假!」

  「我知道。」留瑕的聲音又輕又細,最後那個「道」,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像一個嘆息。

  「你不知道……」

  康熙原是苦澀地笑著,笑聲突然遏在空氣中,他放開了留瑕,點亮了燭火,留瑕猝不及防,於是,她的不信任、她的絕望全部收入康熙眼中。他的臉皺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要哭,留瑕最見不得他這種痛苦的表情,原本想決裂的意志動搖了,她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在他身後,是明亮的燭光,留瑕頓時覺得,雙臂像撲向火焰的蝶翼,她閉上眼睛,手沒有收回。

  也許,這樣發自於母性的愛情,是要犧牲自己的。

  然而,康熙只是站直了身子,拒絕再往前一步,即使他心中明鏡也似,這電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正在他的凝立中流逝。他是個極其懂得把握時機、甚至創造時機的人,但是,他只是選擇了站在原地,在那明亮的光線下,他的表情顯得冷酷而無情。

  「你從來就不知道……你從來就不相信朕對你是真心……你以為朕貪的是你的美貌、你的身子,可朕不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你認為朕只是縱欲……所以你怕色衰愛弛,是不是?」

  「是。」是,也不是……留瑕心中塞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全部湧到胸口,堵住了更多的解釋。

  「所以……你也不懂朕……連你……都不懂……留瑕,連你……也不懂啊……」

  康熙大笑起來,他的手端住箭袖,眸光冷冽如冰,胸中澎湃的情思也冰冷了,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許別人的拒絕,即使是留瑕。如果要斷,那也是從他說出口,他告訴自己,原來這些年來的知心也是自欺欺人,連她,都不懂得他……

  康熙感覺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紙,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卻是無可壓抑的恨和怨,恨她不爭、怨她退縮,但是聲音已經如常,他淡淡地開口。

  「你以為你拋棄的不過是一個愛你的男人,所以把這些年的情分隨手拋了?你還是不是黃金血胤?你還姓不姓博爾濟吉特!你打敗過宜妃、惠妃還有數不盡的妃嬪,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就這樣丟盔棄甲、落荒而逃!留瑕!」康熙的話音原先還強壓著平靜,越到後面,氣得連聲音都發抖,嗓音幹啞得像是哭了好幾天,「你怎麼就這麼無用!你怎麼就不去跟她爭一爭!鬥一鬥!你知道朕會幫你的!留瑕!」

  康熙緊繃的表情終於崩潰,他猛地發出一聲悶吼,背轉身去,掃掉了幾上所有的東西,順手抄起一個硯臺,砸碎了牆角的大玻璃鏡。一聲巨響後,晶亮的玻璃碎了一地,他在無數個碎片中看見自己從眼角無聲滑下的一滴淚。

  康熙非常明白自己這樣的舉動不符合一個皇帝、一個男人的身份,一哭二鬧是女人的權利,曉得自己太蠢,可是他沒有辦法能告訴留瑕,他是如何花了二十年,才終於把心打開,準備著要接受著她進入,可是她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對他敞開的心扉視而不見。

  留瑕沒有看見康熙背轉的身子在輕輕地抽搐,閉上眼睛,她終於明白,也許不只是她不懂康熙,康熙也是不懂她的。怎麼爭?怎麼鬥?她確實怕了,她怕的是巴雅爾身上那個隱隱約約的少女留瑕,她怕的是從前的自己,那個驕橫任性卻敢說敢為、敢哭敢笑的留瑕,人,最大的敵人永遠是自己,又有誰能打得過自己?

  她張口欲言,她想告訴康熙:「我不是為了一個巴雅爾痛苦,我痛苦的是每天被束縛在貴妃這個位置上,我痛苦的是我越來越不是自己,眼見著一天天老去,我害怕失去你,我更害怕我會做出什麼蠢事來留住你、甚至傷害你……」

  但是留瑕沒有說話,她靜默無語,即便她眼明心亮,知道只要在康熙面前坦白這樣的恐懼,他會更加憐惜她的。她也是個懂得時機的人,在皇宮中,不懂時機的人只有被犧牲的份兒,不過,留瑕選擇了沉默。她也曉得自己太蠢,多沉默一秒,她與康熙的距離就多遠幾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挑戰他的權威,她一向選擇順從。

  留瑕垂首含淚的模樣,在陰影中顯得那樣柔弱,卻又無比倔強。康熙被她的倔強惹惱了,他戟指冷然警告:「留瑕,你拋棄的是一個皇帝,可朕不殺你,朕會放你走。不過,朕永遠不會告訴你,為什麼只對你依戀難舍,朕要你花一輩子去猜、去想。你會永遠記得你拋棄的不是個普通男人,是一個皇帝!」

  於是他走了,他需要去找一找自己的心,拼起來,這樣才能繼續活下去。而留瑕站在外寢,靜靜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是沒有淚了,心卻一下子脹了開來,擠在胸腔裡,梗得她痛苦地嘔吐起來。人們搶進來服侍,留瑕任由他們擺弄,躺在床帳裡,外面已經替她熄了燈,只留了遠處的一盞,她兀自張著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帳頂,擱在長枕上的腳懸空,碰不著地,她覺得自己也像被懸在半空中。多少恨,已是昨夜夢魂中,猶記花月春風時,她摸著自己的臉,眷戀地,她要記得自己曾經的美麗、曾經的堅強。

  她傷了他,傷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甚至是自以為瀟灑……黑暗中,她眼前閃過無數的回憶。

  如果回憶有聲音,應當是像蛇鱗擦地那樣的沙沙聲,聽在耳裡、磨在心頭。前方搖曳的燭光中,那些美好的、甜蜜的、憂傷的、猜疑的時光,像數條鱗上閃著幽幽光芒的蛇,只露出森森的白牙,它們那樣滿足地離去了,帶著滿腹被咬死的愛情,繞過她腳邊,緩緩地爬入了戶外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了……

  留瑕側過臉,她終於能閉上眼睛,也許她就是那些蛇,是她親口咬死了愛,在愛還不到千瘡百孔的時候,她吞下了完好的愛,從此,愛就不再是康熙與她共有,而是她獨自享有的,她咀嚼著腹中愛情的屍體,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自在,卻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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