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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我們?二嫂說哪兒的話?我們爺看書比看我多得多了,就連到了我屋裡也看書,說什麼這叫『書中自有顏如玉』,敢情嫌我不漂亮是怎麼著?姑奶奶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就說呀,『胤祉!你別打量著姑奶奶好性兒,要惱起來,我把你一屋子書都燒個乾淨!你信不信』?」三福晉裝作氣呼呼地說。

  眾人笑了,十三格格卻轉了轉漂亮的眼睛,抿著嘴說:「三嫂騙人,我那天去三哥府裡,還聽三哥摟著三嫂喊『心肝』呢!」

  一陣哄堂大笑,三福晉紅著臉,她是個小孩性子,跟人小鬼大的十三格格有的是話聊,笑著啐了一口:「爛舌根的,枉費我心疼你,給我出醜。趕明兒長大了,讓你三哥給尋個黑瞎子(即黑熊)似的、毛茸茸的額駙給你,也讓他蹭著你喊『心肝』。」

  「才不要黑瞎子呢!三哥偏心三嫂,那我不給三哥做主,我找四哥去,他最疼我,會給我找個跟六姐夫一樣漂亮的人!」十三格格扮了個鬼臉,三福晉也回了她一個鬼臉,掌不住地也笑了。

  十三格格坐在大福晉腿上,大福晉抱著她說:「小鬼頭兒,你又知道六姑爺好看了?」

  「我在四哥那裡見過的,六姐夫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還抓野兔子給我。他說,在喀爾喀,野兔子滿地都是,姐夫還說要帶我去喀爾喀玩呢!」十三格格很認真地說,見大家都笑,好像是怕她們不相信似的,從衣服裡掏出一個護身佛,跑到留瑕身邊說,「姐夫還送了我這個,額娘你看嘛!」

  留瑕把那個護身佛托在手裡,鎦金的小小盒子跟裡面的佛像看起來已經很舊了,用一個杏黃的錦袋裝著,盒子裡裝著一個一樣看來很舊的繩結,是活佛們親手打的祝福,只有貴族才能擁有,十分珍貴。繩結末端結著一塊黃布,上面用蒙文寫著「敦多布多爾濟,吉祥如意」,留瑕抬眼,鄭重地對十三格格說:「這真是你姐夫解下來給你的?」

  「是啊!」

  「不是你硬跟人家拿的吧?」留瑕問。

  十三格格嘟著嘴巴,搶回了那個護身佛,生氣地說:「才沒有呢!是姐夫自己要給我的。」

  說完,好像受了冤枉似的,蹭到四福晉身邊去,四福晉打圓場說:「額娘,是真的,紫禎沒打誑。那日六姑爺來府裡找四爺遛馬,四爺帶著幾個小爺先出去了,紫禎也不知怎麼,跟六姑爺說起了蒙語,又知道紫禎跟著您,六姑爺算是您的晚輩,一來二往的,也就算是自家人了。姑爺很是開心,隔日就來接紫禎去府裡見見老福晉、老王爺,又帶她去逛了大柵欄,親自把她送回來的時候,六姑爺就當著我跟四爺,把這護身佛送給紫禎,說這是哲布尊丹巴老活佛給他的,他現在已經長大了,用不著了,送給紫禎,願她平安長大的。」

  「額娘是壞人,一點都不相信我!」十三格格委屈地說了一聲,又跑到三福晉那裡,抱著三福晉。

  「哎喲……真生氣了……」留瑕沒奈何,親身過去扯了她來,哄著說,「這護身佛是頂頂重要的東西,額娘也是怕裡頭是不是有人家什麼紀念,再說了,你姐夫一個大男人貼身戴的東西,你一個小姑娘接著戴,也不害臊?」

  紫禎已有八九歲大,一開始還愣愣地聽,一聽後面的話,輕輕「嗯」了一聲,就捂著臉跑走了,太子福晉笑了起來:「小鬼頭兒會害臊了?」

  「不過六姑爺真的挺喜歡紫禎的,在雍和宮跟她說了一下午的話,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話好說,大約就是投緣吧?」四福晉微微一笑,眸子裡閃著溫馨的光。

  三福晉喝了口茶,也跟著說:「聽說六姑爺是出名的美男子,又是額娘的族人,可能也長得像,要不,紫禎不會那麼喜歡的。我們爺跟四爺帶著她回園子,聽我們爺說,她在阿瑪面前誇了六姑爺一車的話呢!」

  「還好紫禎是個孩子,沒那麼多忌諱,若是跟六格格年紀相當,六格格傲得很,要讓她知道姑爺把護身佛送了紫禎,不定吃起飛醋來呢!」大福晉拿起手絹,擦著額上的汗。

  太子福晉祖上雖是滿人,徙居遼東多年,早與漢人沒什麼兩樣,身份也是漢軍,卻不懂得蒙人對藏傳佛教的信仰,不解地問:「不過是個小佛盒,有什麼要緊?」

  「二福晉有所不知,滿人主要信的是薩滿,不一定重這個。但是在蒙古,這護身佛是打一出生就戴著的,裡頭都有喇嘛們祝福過的東西,尤其六姑爺這佛盒是哲布尊丹巴老活佛加持過的,老爺子是我們博爾濟吉特的老長輩,這東西就更是珍貴。佛盒雖不一定貴重,但是畢竟是跟著自己長大的,一般都跟著到死。把這護身佛給人,若不是割頭換頸的生死兄弟,就是非卿不娶的心愛姑娘。大福晉說得不錯,還好紫禎小著,若是個大姑娘,也不由得六格格不吃醋了。」留瑕無力地笑了笑,紫禎嚷著要嫁個跟姐夫一樣的男人,若是六格格聽見了,該怎麼想呢?

  福晉們又說了一陣話,就散去了,留瑕到東閣去,看見條桌上放著那個佛盒,紫禎把那個繩結拿出來,正在翻著看繩結怎麼打的,見她進來,心虛地趕快把東西收了起來。留瑕坐到她身邊,摸著她的頭說:「好啦!姑娘,既然是姐夫的心意,就收起來得了,只是,千萬別再跟人說你姐夫對你好,尤其別說把護身佛送你,知道嗎?」

  紫禎松了口氣,把佛盒又拿出來,卻問:「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留瑕想了一想,又問,「為什麼那麼喜歡你姐夫?他真的很好看嗎?」

  「好看!」紫禎毫不猶豫地說,小臉上有著崇拜的神色,留瑕突然想到巴雅爾,心頭一陣難過。紫禎心無城府,開心地說:「姐夫很溫柔,他帶我去王府,我跟他說我不會騎馬,所以他都騎得慢慢的,陪我說話、給我買糖葫蘆、泥人兒跟好多東西,糖葫蘆髒了他的衣服,他也不會生氣,說再換一件就好了,不像胤祥會凶我。姐夫也不像胤祥臭臭的,他身上的味道,很像皇媽媽(太后)拜佛時候的香,很好聞。額娘,你說我可不可以跟六姐姐換一換,我以後嫁給姐夫好不好?」

  留瑕煞白了臉,巴雅爾的臉在她眼前與紫禎的臉重疊了,她顫聲說:「你……就不怕你姐姐難過嗎……」

  「哦……可是……姐姐不一定喜歡姐夫啊!」紫禎努力地想了一下,又抬起臉,很認真地說,「巴雅爾姨姨認識姐夫,也認識姐姐。我上次去皇媽媽那邊聽姐姐跟姨姨說蒙古話,姐姐問起姐夫,姨姨說,姐夫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沒脾氣,抓了小兔子小羊都不殺,說怕它們的額娘沒了孩子不能活;但是六姐姐喜歡的是大英雄、大豪傑,不喜歡姐夫那樣的人,說那是軟骨頭。可是,我不覺得溫柔的人不好,阿瑪對額娘就很溫柔,我想跟額娘一樣,嫁一個不會罵我也不會打我的人。」

  留瑕看著她,想說什麼,卻又一句也說不出口,紫禎那單純的心怎麼會明白,皇家的婚姻,永遠是國家利益在前。夫妻和美,是好命撿到的;夫妻失和,更是家常便飯。諭令已出,雖然還沒成親,敦多布多爾濟與六格格除非一人死亡,是不可能分開的。但是她又怎麼能告訴紫禎,將來會選到一個怎樣的額駙,也是國家利益的問題,半點由不得她。

  紫禎也看著留瑕,不懂她為什麼用那種悲傷的眼光看著那個佛盒,腳步聲響,紫禎抬起頭,跳下炕,撲向來人:「阿瑪!」

  康熙抱起紫禎親了一口,看也不看就把她放下,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抓住了留瑕的手:「留瑕,甯壽宮那邊已經下了命令,命六宮都太監騰房子讓她進宮了。」

  留瑕神色淒苦,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踏了一步,依偎在康熙懷中,康熙環抱著她。紫禎被宮女們帶出去,回頭看了一眼。

  康熙微微地俯著頭,貼在留瑕鬢邊,憂鬱地看著窗外,留瑕蹙著眉,檀口微張,似乎是嘆息。她那白皙的手,緊緊地揪著康熙那件石青近於墨黑色的補服,黃昏的光從白紗窗外透進來,將康熙與留瑕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合成一體,似乎永遠不會分開。就這樣一直停留在紫禎的記憶中,往後的歲月裡,想起留瑕與康熙,第一個湧進記憶裡的,依然是那一眼的景象。

  不知道他們擁抱了多久,時間凝滯著,那個以他們為中心的世界似乎遺忘了他們,陽光一寸一寸地退去,把他們推進一個十分恍惚的地方。夏日的夜一向吵鬧,但是太樸軒裡有種太廟似的安靜、死寂,他們站在天與地之間,上不去、下不來,太樸軒、暢春園、北京城與大清國一環環地排在他們身外,像侍衛、也像探子,祖宗們那看不見的眼睛從上方亮晶晶地瞅著、天下人那無所不在的耳朵靜靜地埋伏在他們腳下,他們被那種無形的沉重封住了,比時間、比空氣還要膠窒,像一對落進蜂蜜裡的蝴蝶,翅膀依然那樣鮮豔,卻永遠在琥珀色的汁液裡,表演著最痛苦的那一幕。

  康熙的手伸進留瑕的寬袖裡,緊緊地握著那只變得細瘦的手臂,留瑕感覺到了他的手輕輕地爬著她的皮膚,他的手很冰,她的手臂也很涼。留瑕想起了七夕那個下午的想像,兩縷亡魂,在陰與陽的交界擁抱著,誰都不敢動,怕一動,扯醒了鬼卒,逼著他們永遠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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