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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一到承乾宮,留瑕剛換下朝服,就要梳頭太監給她卸妝。太監遲疑地說:「主子,一會兒如果皇上來了……」

  留瑕疲倦地一笑,示意他快點把妝卸掉,梳開長髮,梳子上卻一連纏了好幾根頭髮。留瑕透過鏡子,看見太監故作鎮定地把掉了的頭髮弄掉,其實她很清楚,頭髮掉得多,是氣血虧損的徵兆。留瑕自己要過了梳子,抓著頭髮,隨便地梳著。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天色暗下來,是要用膳的時間了,留瑕懶得梳髻,任長髮披散,隨便地用了一小碗飯跟幾碟素菜,就又坐到妝台前,望著鏡子出神。

  一陣腳步聲傳來,是巴雅爾,她也卸去了朝服,一身淡金色緞面灑繡蝴蝶旗袍,留瑕只覺眼前一亮,勉強地微笑著說:「妹妹這一身好清爽,我從前也最喜歡這些淡色了。」

  巴雅爾雖然嬌小,但是穿起旗裝有種小女孩似的天真可愛。她抱著一個大包袱,裡面是給康熙做的一件湖色長袍,早先是留瑕裁好了料子要自己做的,但是巴雅爾說想學著做針線,就拿了去。留瑕看著她站在跟前,俏生生的有如百靈鳥般活潑,粉嫩紅潤的臉龐、朝氣蓬勃的明眸,她說了什麼,一句都沒聽進去,只恍恍惚惚覺得很羡慕,多麼年輕……

  突然,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但是留瑕渾然不覺,她的思緒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直到聽到巴雅爾清脆的聲音中帶著喜悅喊:「皇上吉祥。」

  留瑕身子輕輕一晃,坐在椅子上,緩慢地側過頭,看著西暗間的雕花折門邊,仿佛不認識,左手抓著的長髮鬆開,如飛瀑般披落,擋住了她蒼白的臉龐。

  康熙背著手立於門檻外,換了件早已不穿的米白色長衫,銀色腰帶上系著明黃荷包。他這些年胖了點,衣服顯得有些小了,可還是從前留瑕給他做的那件。他靜靜地望著門內的她,眸光中游走著溫柔的光,還是那樣熾熱,他專注地凝視著留瑕輕輕發抖的右手,直到那把黃楊木梳子落地……

  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穿越半個房間,留瑕的心跳得讓自己都覺得亂,是誰的手,撥開長髮?留瑕瑟縮了一下,偏過頭去,想阻攔那太過明亮的視線,那只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龐,粗糙的拇指擦去一滴凝在眼睫尖的淚,一雙手臂,將她牢牢地從旁箍住;誰的唇,吹出輕細的氣息,落在耳邊?留瑕沒有說話,西廂很靜,只有衣料輕輕摩擦的聲音……

  突然,巴雅爾打破了這片寧靜:「皇上,這是您的衣裳。」

  留瑕的身體僵了一下,慘然一笑,正想掙脫康熙的懷抱,卻被擁得更緊,康熙夾著她,當著巴雅爾、當著所有的太監宮女,把內寢的折門用力關上。

  脫離了所有人的窺視,留瑕的眸子在幽暗的內寢裡顯得明亮許多,她愣愣地看著康熙把門關起來、看著他走近,她猛然想起之前的夢境,康熙那鄙夷、傷心而又悲憤的目光閃過她眼前,下意識地往後一退,避開了康熙的手,像是被什麼東西螫了一下。康熙的手停在半空,他錯愕地注視著避在一隅的留瑕,原先烏黑柔亮的長髮看起來沒有光澤,素白中衣穿在她身上,像紙人般單薄,似乎一推就倒,腕上那環白玉鐲像個手銬,沉重地落到手邊,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撞碎她的骨頭。

  留瑕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讓康熙覺得自己像只大老虎,正在欺負一隻無辜的小鹿。她幾度張口欲言,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康熙的心,也跟著提高又放下。他想問,卻怕問得不對惹她傷心,也是有口難言。

  留瑕靜靜地站在床前,一手攀著帳鉤,她沒有哭,眸光裡澄淨無波,這些日子以來緊緊壓抑著的痛苦怨恨,因有太多的顧忌,不敢哭。以為在康熙回來之後,她就有了可以痛快哭一場的理由,但是在看見他的時候,突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紛亂的思緒撞進心底,亂得讓她手足無措。

  留瑕思忖再三,處在這個位置,各方人馬都在盯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行差踏錯,就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境。吸了口氣,頓時覺得天地悠悠,無處可容身,萬念俱灰,不如歸去,她強壓住顫抖的聲音:「我好想逃。」

  聲音那樣輕,聽在康熙耳裡卻如雷貫耳,他退了半步,腿撞到內寢的小妝台邊,順勢往後一坐,不敢相信地看著留瑕,想提氣說話,胸口卻鬱悶地發不出聲音。奇怪的是,他不覺得生氣,只覺得一種被拋棄似的悲哀,他看著這再熟悉不過的內寢,不過一箭之地,卻是七年夫妻恩愛,十三年的相知相惜,一起湧上心頭。手心發涼,眼睛卻發熱,感覺臉上有物淌過,心知是淚,卻連抬手去擦都提不起勁,只能任淚水落下,濕了留瑕親手做的米白衫子。

  一坐一站,像是隔著一條寬闊的河,再也看不清楚對方的面目,只看得見對方與自己一樣心灰意冷的目光,在黑暗中,漸漸地暗淡下去。

  「你真的……忍心丟下朕……」康熙輕輕動了一下,試著站起身來,一開口的確定句子變成詢問,「嗎?」

  留瑕不語。

  康熙快步走近,留瑕沒有再避開,康熙見她沒有抗拒,心中一松,壓抑已久的情欲如淩汛爆發,衝破厚厚的冰層,緩慢地推擠著,直到排開她的猶豫。矜持、羞赧,已經被他搓揉得絲毫不剩,留瑕歎了口氣,閉上眼:「罷了,都由你吧……」

  康熙聞言,停下了動作,他輕撫著她緊閉的眼,留瑕感覺到他的手輕柔地遊移著,她緊緊地依偎著康熙,她想念他的臂膀、也需要他的愛撫,冊妃以來,從不曾與他分離這麼久,也許是太寂寞了……

  天色已經全暗了,西暗間裡燃起幾盞燭火,昏黃的光,透過折門上夾的白色窗紗,照到床前、灑在留瑕雪白的藕臂上、落在康熙赤裸的背上。幾番雲雨,康熙緊擁著留瑕,她的長發散在他臂上,輕吻著凝脂般的香肩,她給他累壞了,鼻息均勻,早已睡熟。

  小別勝新婚,康熙突然發覺自己從不知道什麼是新婚宴爾。大婚時,他跟皇后都還是孩子,懵懵懂懂地完事,也不覺得什麼。就是留瑕初封妃時,也只覺得心願得遂,因為他們已經太熟識了。

  隔著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事,回頭再看留瑕,康熙不忍睡去。枕著她的肩,算來已有半年不曾燕好,她變了,變得有些讓他不認識,可也因此,帶來一種奇異的甜蜜、眷戀,這大約就是新婚的感覺吧?

  康熙閉上眼睛,想像著今晚天邊的星斗,那彎寂寞的新月,像她微皺的眉。他的手爬到她胸前握住,留瑕「嗯」了一聲,轉過身子,星眸如醉,無語卻依依,康熙吻了她,低聲說:「朕不久還要去塞外,你跟著去散散心,好嗎?」

  「我想回江南……」留瑕難得地任性起來,她又歎了口氣,「記得去蘇州的事嗎?」

  「朕沒忘,你再等等,朕處理了西北的事,勻出時間,就帶你回江南、回你的挽霞齋,我們去揚州聽戲、蘇州聽評彈、杭州吃船菜、錢塘觀潮……你想去的,朕都帶你去。」康熙也難得地縱容,此刻,他只想討好她,須臾不敢忘的國家大事,在床笫之間、在留瑕眸中,全都暫時丟到一旁了,「不許你歎氣,歎一口氣,老三歲。」

  留瑕輕笑,眸中迷霧,暫時沉了下去,笑靨如二月春風剪開滿湖煙雨,透出了新生的芽尖、久違的天真。

  第二十九章 承乾宮 康熙三十五年夏

  留瑕在康熙回來之後,再也沒有犯過夜遊症,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精神也抖擻許多。康熙把更多時間放在她身上,恨不得每晚都來承乾宮才好,種種濃情蜜意,竟比從前更勝幾分。

  後宮表現得十分平靜,即使人人都至少半年不曾一幸,但是對於康熙這半個月來的專寵,至少在表面,都不曾表現出不滿。然而,紫禁城裡成千上萬的眼睛都在盯著,外朝更是密切地注意,就連還在蒙古善後的索額圖,每天早上,也都要先看了家人送來的朝中消息,才去做事。

  佟國維靜靜地坐在家裡書房,就著天光,重新謄寫奏請立後的摺子,一是趁著現在國有大慶。二是趁著留瑕最是受寵,利用康熙的偏愛,好將她扶正,就算不能扶正,至少也要晉位皇貴妃。三是佟國維已經發現康熙對於明珠、索額圖都不信任了,連帶著,他們兩人背後的大阿哥與太子,也顯得不穩。

  佟貴人也靜靜地坐在自己房裡,巴雅爾在她對面,欲言又止。佟貴人端著一杯茶,優雅地喝著,她在等巴雅爾發話。

  「佟姐姐,我……我今兒來……」巴雅爾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我想跟慧姐姐一樣,做博格達汗的妃子。」

  一口氣說完,巴雅爾就緊張地看著佟貴人,而她卻只是撥著茶上的茶葉,吹了吹,又喝了幾口,才慢悠悠地說:「這我沒什麼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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