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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留瑕實話實說,凝視著顧問行,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矯飾:「顯王爺吟了一首長詩,《飛鵠行》。」

  顧問行眸光一跳,低聲吟頌:「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是嗎?」

  留瑕點頭,顧問行那兩道壽眉輕皺,留瑕隱隱覺得不對:「怎麼了?」

  「顯親王要失寵了,娘娘,請您以後不要再見他,您多見他一次,顯王爺就多一分兇險,皇上……」顧問行欲言又止,他憂鬱地看著留瑕腿上蓋著的鴛鴦被,一語雙關,「我說鴛鴦是世上最有情的動物,認定了就不撒手,可是,那公鴛可沒有忍受另一隻公鴛靠近的雅量。」

  「不過就是首詩,因此怪罪人,這是欲加之罪。」留瑕不平地說。

  顧問行淡淡一笑,透亮的目光盯著留瑕,充滿警告:「為文章丟掉性命的人多了,娘娘,皇上信得過您,可是,信不過顯王爺。」

  「這對他不公平。」留瑕因為懷著孕,這幾日總覺得心神煩躁,聽見這樣的口氣,似乎康熙會對丹臻不利,她心中十分歉疚。

  「娘娘!」顧問行的拐杖猛地一頓,留瑕心頭一跳,那雙蒼老的眼睛,如今正緊緊地盯著她,灰色的瞳人像冷冰冰的玻璃,激得她身上發冷。

  「我不會再獨自一人走動了,也不會再見顯王爺,請顧師傅轉達皇上,我心裡頭只有皇上,對顯王爺,只是一份抱歉,旁的,什麼也沒有,請不要為難人家。他說了,他不認為我欠他什麼……」留瑕咬著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滾出來:「皇上心中廣納四海、包含九州,為什麼,就容不得一個顯王爺?」

  「皇上遊戲人間三十年才遇見您,這些年來,皇上愛您疼您,不只是在表面那些恩寵,暗地裡,該做的都做了,這樣的深情厚恩,娘娘,老奴斗膽說句僭越的話……」顧問行的目光鎖著留瑕,他是康熙在內廷的耳目,事事都站在康熙的角度著想,他深沉地說,「謹守男女之防,本來就是您的本分事,沒做到這樣,您已經辜負了皇上。」

  留瑕沒有說話,厭惡康熙對她的鉗制、愧對丹臻對她的寬容、憎恨自己對康熙的屈服。顧問行告辭了,她還坐在帳子裡,感覺到心頭陣陣複雜的情緒湧上,顧問行的話猶在耳邊,深情厚恩……留瑕看著桌上放著那盤水果乾,是康熙前些日子巡幸塞外時帶回來的,只要用熱水沖,將水瀝幹,可以沾蜂蜜或者糖蜜吃,滋味與新鮮的水果又有不同。康熙很喜歡,但是帶回來的不多,除了太后,也就只有留瑕分到。

  有愛、有怨也有依戀,留瑕靜靜地靠在床上,她猜,顧問行此刻大約正在乾清宮稟報剛才得知的一切。康熙是知道她與丹臻見面,但是談話內容則不可知,所以才派顧問行來。

  留瑕讓人把妝臺上的錦盒拿來,把玩著裡面的一枚雞血石閒章,上面刻著「承乾守貞」。承乾除了是宮名,也是順從、輔佐皇帝之意;守貞,並不是指守女子貞節,貞是易經中的四全德之一,四全德中,元亨是天命,利貞是人事,利是積極進取,貞是堅守原則、通達天理。這是康熙閒聊時說起的,留瑕覺得很有意思,就讓人刻了個閒章,佩在身邊。

  守貞兩字,在此刻顯得如此諷刺,通達天理,留瑕冷笑,天理就是康熙自己一個人的道理。她恨自己的軟弱,承乾宮是一個華美的籠子,康熙派遣最忠於他的魏珠來照料,也來看管,這個貴妃的位子全仗顧問行的人脈來支撐,而顧問行又直接聽令於康熙……她在康熙設置的重重枷鎖裡,無法動彈……

  留瑕恍恍惚惚地吃了飯、喝了藥,卻絲毫沒有睡意,她拿起錦盒裡壓的一張詩,是康熙抄給她的,上面用蒙文錄著一首聽說傳遍了西藏的情詩。

  「……那一月轉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碰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邊,不為朝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留瑕輕輕地念著,這個作者據說是個少年喇嘛,康熙對這樣不守清規的行為非常不滿,卻又不得不讚賞他的才華。

  留瑕卻從這首詩裡,讀到一種似濃又淡、融合了純真與老練的情,人生在世,一閃而過的瞬間,情,於焉而生,她長歎,分開是愁、相聚是愁,這麼多的煩憂,何時,是個頭呢?

  第二十五章 承乾宮 康熙三十五年春

  康熙三十五年春,承乾宮中梨花如雪,暗香浮動,留瑕靜靜地坐在樹下曬太陽,她的肚子還不是很大,已經不踩花盆底,一雙軟緞繡鞋裹著有些浮腫的腳。她手上抓著一份清單,魏珠站在她身側,垂手侍立,覷見她輕皺的眉。

  「一百五十萬……看來要募得多些了……」留瑕歎氣,白玉鐲敲在紫檀太師椅的扶手上,發出悶悶的撞擊聲,她不相信似的又看了清單一眼,頹然說:「能動的內幣怎麼就這些?六十萬給皇上帶去做體己,剩下一百四十萬,三十萬要給隨軍阿哥王爺們安家,一百一十萬里,五萬給六格格做嫁妝,另外五萬要等著皇上去前線時,賞給五格格跟五額駙……再加上些零散開銷,能動的剩五十萬,怎麼了得……」

  「娘娘,依奴才淺見,皇上的體己,四十萬也就夠了,太多,也搬不動呀!」

  「不成。」留瑕搖頭,她看著清單,輕輕一彈,低聲說,「誰知道這場仗會打多久呢?西蒙古是窮地方,噶爾丹帶著那幾萬喪家犬似的兵,大約身邊也不會有太多油水,就是打贏了,也沒有直接能用的戰利品,外藩要賞、將士要賞,還要收買情報,不能讓皇上沒錢花。」

  魏珠一躬身,連連稱是:「是奴才想左了,不過娘娘,您也別煩惱,這幾年,國庫裡攢了不少銀子,那些天災,讓外頭官人們操心就是了。」

  留瑕無聲一笑,何嘗想管,但是,她怎麼會讓康熙在前線沒錢用呢?她一抬手,魏珠連忙扶起,又回頭叫了兩個宮女攙扶,留瑕卻說:「我要去甯壽宮。」

  留瑕懷著五個月的身孕,不能走太遠,太后特賜了一乘肩輿,方便她往來請安。留瑕乘著肩輿,抬轎的太監十分小心,怕震動了她,平穩地來到甯壽宮,留瑕在蒼震門下來,讓人扶著進去。

  太后在花園裡,遠遠看見留瑕過來,連忙叫身邊人去接,卻是郭絡羅貴人的女兒六格格,六格格一福身:「娘娘吉祥。」

  「格格也吉祥,好久沒仔細看看,格格越來越漂亮了。」留瑕微笑著說,六格格從旁攙了她,但是,留瑕卻感覺到一種敵意,從托著她肘子的那雙手傳來。

  到了亭子,留瑕要蹲身請安,太后急急地說:「快起來,懷著孩子呢!」

  「不礙事的。」留瑕只得微微一福,一壓下去,就覺得腰上酸得很,直不起腰,旁邊幾個陪著說話的命婦全都站起身,扶著她坐下。

  太后緊張地看著她,焦急地問:「老嫂子,怎麼樣?」

  太后稱的老嫂子,卻是從喀爾喀部來的格楚勒老福晉,她曾在康熙駕前求過出兵,因時機未到未獲允,後來帶著所部離開草原,南下投奔康熙皇帝。康熙體諒她倉皇逃離家園,先在北京授了一處宅子,讓她跟包衣們有個棲身之處,又怕她經濟拮据,反正兩個孫子都還小,就把她祖孫三人接進宮,老福晉給太后做伴,兩個小孩入毓慶宮與皇子們同受教育。她的兩個孫兒後來也都沒給老福晉丟臉,長孫策棱娶了十格格,更成一代名將,受封超勇親王,這是後話了。

  老福晉對這樣的安排甚感欣慰,與太后、太妃也相處得來。她是個經驗老到的,看了看情形,回身說:「回老佛爺的話,沒什麼大礙,只是娘娘的腿有些腫,撐不住。」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太后雙掌合十,念了佛號,對留瑕說,「都說了不要行禮,還逞強,往後在我跟前都不許你立規矩。」

  「謝老佛爺體恤,只是這是本分,其他娘娘懷孕時候也立規矩的。」留瑕賠著笑,接過巴雅爾送來的茶,向她點了點頭。

  「你不一樣嘛!」太后眯著眼睛笑說。

  在太后眼中,留瑕有孕確實與別人不同。太宗朝的五宮博爾濟吉特後妃只生了三個兒子,順治朝的博爾濟吉特後妃則全部無出,當年就有些幸災樂禍的人說博爾濟吉特的福運都在順治身上用盡了,這才養不出兒子來。太后心中對這些話一直耿耿於懷,留瑕冊妃後,太后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好幾年,這才有了喜訊,她滿心等著要抱個有蒙古血緣的孫兒,好讓她出一出從前的鬱氣。她不禁想起太宗與海蘭珠的故事,若是留瑕一舉得男,不知道康熙會有什麼特典加於博爾濟吉特氏族呢?

  思及此,太后對留瑕的期待又更高些,她不但是親人,而且與太后的情分非比尋常。太后拉著留瑕的手說:「我的貴妃娘娘,你呀!別在意那些個禮數的,那是漢人的東西,咱娘兒倆還有什麼好跪好磕頭的呀!你就只管把這寶貝孫孫白白胖胖地生出來,給我做個伴就成啦!」

  六格格嘴角一動,留瑕正想說些話把太后的偏愛圓一圓,老福晉卻笑了起來:「老佛爺,娘娘肚子裡這小阿哥生出來,只怕皇上就抱著不肯放了,說不準,您老人家到時候要跟皇上搶孫孫呢!」

  「那是!」太后笑得眯了眼,像個有心炫耀又想顯得謙虛的母親,雖說還不知孩子是男是女,總是先叫幾聲小阿哥,盼著能真生出個男孩來:「這不,我要先跟貴妃預定了這小阿哥,皇帝那兒,可就不能跟我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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