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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魏珠冷笑一聲,一抬眉,叫了兩個太監:「把這小蹄子拎我屋裡去。」

  那宮女被提進魏珠的屋子,裡頭幾個還在調教的小太監正在給魏珠鋪床疊被漿衣燙帕子,此時見這宮女進來,都探頭出來看,一向笑臉迎人的魏珠面罩寒霜走進來,端坐房中,讓人押著那宮女跪下。

  「師傅用茶。」小太監送上茶來,魏珠「嗯」了一聲。

  魏珠緩緩地喝著茶,房間中,只有瓷碗蓋與茶碗碰撞的聲音,冷得讓人從心裡毛起來。卻聽見魏珠慢悠悠地開口:「雲妞兒……不要以為你是郭絡羅家親戚就上頭上臉,你師傅我打順治年間就跟著皇上,算起來,也快四十年了。實話告訴你,擒鼇公爺也有老子一份,我是皇上親自揀出來伺候娘娘的人。我當了一輩子底下人,主子怎麼說就是怎麼做,皇上把慧娘娘交給我伺候,我自然是用心巴結著,娘娘選你來承乾宮是抬舉,是給郭絡羅家面子,可師傅要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雲妞兒……」

  魏珠呷了口茶,誠懇和藹地向那宮女微笑,晶亮的三角眼裡,閃著警告的光,語重心長地說:「紫禁城那麼大,千門萬戶的,前明有一萬五千名公公還住不滿呢!咱現在,宮女公公連嬤嬤,滿打滿算也不到三千,你說,要讓你消失,難嗎?」

  宮女給最後那幾句話一震,像給雷劈了似的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連連磕頭,面色如土:「師傅饒命,師傅饒命……」

  「咱這主子心地好,從不作踐下人,從承乾宮出去的姑娘前前後後五六個了,主子指的婚、說的媒,沒有差的,更沒出過把好好大姑娘指給個兔子的糊塗賬。你當心點辦差,不要存著哪個宮哪個娘娘的心思,主子歡喜了,給你指了個前途無量的侍衛或京官,將來出去,保不定就是個誥命夫人呢!」魏珠慢悠悠地撥著茶水,給那宮女描繪了一個光明前程。

  清宮的宮女最晚二十五歲就要出宮,若是家中沒有許親,各宮主子大多都會出面指婚。這些宮女由於在宮中多年,人面熟、通禮儀又兼著心慧手巧,許多中下階的官員、侍衛都願意娶。各宮指婚也只是順水人情,很少真正調查過指婚對象,所以前陣子才鬧出了惠妃宮裡一個宮女未出宮就自縊的事。是那宮女知道自己的指婚物件後,千方打聽,竟發現那人出了名的好男色,時不時地往京城裡的相公堂子廝混,那宮女也是個烈性人,就尋了短見。

  那宮女不吱聲,磕頭如搗蒜,魏珠懶懶地說:「明白道理了就好,你去吧!」

  「師傅!」一個太監急急進屋,蹲了蹲身,匆忙地說,「皇上知道娘娘的事兒,但是給軍務絆住走不開,派了敬事房顧老太爺來……」

  「師傅來了?」顧老師傅,是現下宮中身份最高、資格最老的太監,整個宮裡有一半是他的徒子徒孫,另一半,也都是晚輩,管著敬事房。聽見他來了,魏珠矍然開目,丟下了茶,迅速向外跑去。

  剛繞過轉角,就看見敬事房總管顧問行撐著一枝拐杖,立於那兩棵還沒開花的梨樹下。魏珠快步走來,一靠近,熟練迅速地甩下馬蹄袖,打千請安,親自攙過顧問行,賠著笑說:「師傅,您老人家怎麼站在地裡冒風?還是到徒兒那兒,讓徒兒給您上杯好茶,磕頭請安。」

  「呵呵……小魏子,師傅知道你孝心,只是這梨樹也幾十年不見了,怪想念的……」顧問行慈祥地笑著,長歎一聲,「想當年啊……董鄂娘娘待我也是好的……唉……這人……是怎麼說的呢?」

  榆木拐杖一橐一橐地敲著正殿前面的金磚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正殿,承乾宮的太監宮女們都偷偷地看著這位傳說中的顧老太爺。顧問行年近七十,他頭上雖只是涅玻璃五品頂子,但瘦高個子,花白的壽眉,從容優雅的舉止,透出一種迥異于一般太監的氣質,細長的手指撈著公服的下擺,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苟且隨意,竟是拿起什麼,都堪做宮中的楷模。

  作為一個太監,顧問行確實是個異數,他不像其他太監都是來自保定、青州等窮地方,他是道地的京裡人。不過,他從不在外置產,也不像有些有錢的太監那樣在外頭買媳婦。

  顧問行對前明的掌故知之甚深,斷臂的長平公主、從君而死的王承恩、末代帝后崇禎與周皇后等人,他都是見過的。在康熙小時候,他和另外兩個姓張、姓林的前明太監一起負責照顧小皇帝,康熙就常問他們有關明宮裡的故事。顧問行與張林二人,都是在前明內書院讀過書的,張林二人在幾年前相繼過世,只有他還健健旺旺地繼續當差。顧問行承襲了明代宦官的讀書風氣,一手極為漂亮的行書、隸書、楷書,滿腹詩文、下筆千言,甚至有人傳說,他是順治與康熙父子的第一個師傅,只是他自己從沒承認過。

  顧問行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問:「娘娘玉體還康泰嗎?」

  「是,御醫說目前看來沒什麼大礙,只是這幾天得要看看,娘娘剛睡下,師傅是不是……」

  「我就在外間等吧!」顧問行微笑著說,魏珠便開了門,攙他進去,「我一個糟老頭,雖說管著敬事房,其實那是皇上讓我養老,有你幾個師弟幫著,我去那兒,也只是抽抽煙、喝喝茶而已。沒事,你也不用照看,找個座兒給我就成了。」

  魏珠自然是不可能把他幹晾在那裡,扶著他到東明間,尋了張太師椅,又叫了幾個小太監上茶、捶腿,都安排好,才再三告罪去忙別的事兒。顧問行褪下腕子上一串佛珠,低垂著眉眼,無聲念著佛號,他腰間本掛著旱煙袋,但是絲毫沒有要抽的意思。

  那串佛珠上垂著黃色穗子,一看見就知道是皇帝所賜,是用小核桃刻著經文,雖不是什麼金玉瑪瑙,雕工卻精細,佛珠已經被磨得光潔黝黑,可見是常念的。顧問行無聲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佛珠轉著,那些深藏在心頭的回憶,也一遍轉過一遍,但是低垂的眼皮蓋住所有的情緒波動,古井尚有波動漣漪,他卻是在地底的伏流,任有千萬波濤,也沒有讓人知道的時候。

  內寢似乎有些動靜,顧問行拍了拍那個給他捶腿捶得打瞌睡的小太監:「小子。」

  「唔……」小太監猛然醒神,連連叩頭,「奴才走神了,老太爺恕罪。」

  「唉唉……沒事,別這樣。」顧問行和藹地說,微笑著說,「去問問大姑娘們,看娘娘醒了沒有。」

  小太監連忙去了,層層通稟,不一會兒就跑回來,打了個千兒「老太爺,主子請您過去呢!」

  顧問行點頭,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攙了他。他走進西暗間,揮退了小太監,在外寢顫巍巍地就要跪下,留瑕卻從床上發話:「快扶顧師傅起來,端個座兒到我旁邊,請顧師傅坐。」

  「主子,您折死老奴了。」顧問行謝了恩,拿捏著走進內寢,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看著留瑕蒼白疲倦的臉,他也不說那些廢話,慈祥地說,「娘娘給冰雹嚇著了吧?北京這地面邪,有時候冰雹說來就來,從前,還有冰雹砸壞屋瓦,掉到房裡來的呢!」

  留瑕松乏地一笑,宮女送上手巾把子,顧問行先接過,確定了不會燙著,才雙手奉給留瑕,她接過,擦了擦手,突然一笑:「師傅,你要罵我了吧?」

  「呵呵……老奴有幾個膽子敢罵娘娘,只是有人……」顧問行把那個「有人」拉得很長,留瑕心虛地一笑,顧問行收了她的擦手巾,讓宮女拿下去,「心疼,不好自己來說,老奴橫豎閑著也是閑著,就來了。」

  「我知道是我不對,是我不該自己一個人亂跑。只是,每天都有人跟著,實在氣悶。顧師傅,我以後不敢了。」留瑕眨了眨眼,詢問地看著顧問行,顧問行卻沒看她,他又拿起了佛珠,單手轉著,目光一飄後頭,留瑕便對後面伺候的宮女說:「你們都出殿去休息!」

  等人都走光了,顧問行才緩緩地說:「娘娘,您是不是見了顯親王爺?」

  「我……」留瑕沒想到消息會傳得這樣快,她知道在顧問行面前是說不得謊,也沒有必要說謊的,她點頭:「是見過了。」

  「他跟您說了什麼?」顧問行平靜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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