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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宜妃這隨便的一句,話外之意是留瑕十分下賤,她從沒給人這樣謾駡過,勉強定了定神:「皇上是召幸了我,但是,誰沒去過乾清宮?我哪裡不謹慎?」

  「沒說你不謹慎呀?」宜妃是出了名的潑辣、愛吃醋,宮中渾名「山西婆子」,取了山西產醋、民風強悍的緣故,宮裡的妃子幾乎都給她明的、暗的罵過,本來就對留瑕窩著滿肚子不滿,此時更是滿心要給她出醜,「謹慎得很哪!南巡時在禦舟上摟也摟過了、嘬嘴兒只怕也有過了,大夥兒只當做不知道,一床錦被掩蓋著,還幫著瞞太后老佛爺,還好前些日子沒真的指給顯親王,要不,顯王爺的紅頂子可就綠了!」

  留瑕聽她說得如此不堪,正待要說幾句話回嘴,心裡堵得說不出,身子一晃,德妃連忙扶住。低頭看去,留瑕臉色慘白,眼裡噙著淚花,一摸她的手,又濕又涼,德妃對榮妃與留瑕說:「我們走,她一個二五眼,無非是又犯了瘋病……」

  「你是三五眼!」宜妃大怒,要衝過來理論,旁人連忙拉住,德妃卻不理她,帶著榮妃、留瑕快步離去,臨走,還聽見宜妃冷冰冰地啐了一口,「賤婦!」

  繞過轉角,留瑕再也忍不住淚,抱著德妃痛哭起來。

  留瑕在榮德二妃的扶持下回到承乾宮,二妃又勸了一車話才辭去。宮裡眾人看見她淚痕未幹、臉色蒼白,紛紛要給她請御醫,但是都被她擋住了,只勉強用了些點心跟茶,就推說頭疼,上床去休息。

  想起宜妃剛才的話,留瑕原本已經止住的淚又淌了下來,多不堪?留瑕揪著被子,攥得緊緊的拳頭一鬆開,緞面涼被上繡的彩蝶雙飛馬上起了皺紋,她感覺到一種被窺視的惶恐。宜妃的話,殘忍地揭開了留瑕一直不願意面對的事實——她與康熙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著。那些溫存,全都會化成別人口中的閒言閒語,這個由紫禁城上下人等織成的巨大情報網,只要有個什麼動靜,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迅速燒到另一頭去。

  果不其然,留瑕在甯壽宮被羞辱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康熙耳裡,他正在用中午的加餐食,聽見這消息,隨即摔了筷子,他站起身來快速地走了兩步,似乎是要出去,略頓了一下,就走出暖閣,到乾清宮正殿的龍案前,扯過一張紙,迅速地寫了幾行字,折了兩折,叫來梁九功:「送到留瑕那裡,讓她別往心裡去。」

  梁九功去了,康熙依然盛怒難平,此時,遠遠看見乾清宮敞開的門外,太子帶著四阿哥走過來,康熙招手要他們進來,兩兄弟請過安後,康熙看見太子臉上還有些腫,關心地問:「還疼嗎?朕賞的藥酒讓人給你推過了嗎?」

  「謝阿瑪賞藥,已經用了,很見效,看起來雖然還腫,其實已經不疼了。」太子恭敬地說,他今年十五歲,瘦高個子,眉眼像康熙,臉型則像亡母赫舍裡皇后。

  「不疼就好,朕知道你想娘,只是你是太子,不能說動粗就動粗,怎麼就不忍著些,過些日子朕再派你代朕祭陵或者放你微服出去看看,不是一樣?用得著跟你大哥動手?他壯得跟牛似的,你比他小兩歲,個頭也小了些,怎麼打得過?再說,兩個都是朕的親生骨肉,你打他、他打你,孩子啊……」康熙叫他跪到自己身邊,看著他臉上的淤青,長歎一聲說,「你們兩個,其實都打在阿瑪心上啊!」

  太子本就窩著委屈,他從小就跟在康熙身邊,又因為自幼沒了母親,滿腔孺慕之思都掛在康熙身上,哪聽得父親這樣的溫言寬慰?膝行兩步,抱著康熙的膝蓋大哭起來:「阿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人非聖賢,阿瑪沒有罵你的意思,只是要教你做個好太子,對兄弟們要寬宏大量,保成啊!阿瑪也有老、也會死,怕的就是你們手足相殘。朕這天下,總歸是要你來坐的,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不能學唐太宗、要學唐玄宗,玄宗待他的兄弟好,兄弟能同蓋一條被,有事,最先支援的也是兄弟,去拿《新唐書》讀一讀,回頭寫篇文章,朕看。」

  康熙拍著胤礽的肩頭,胤礽的頭伏在他膝上,碰觸到康熙膝頭的一塊舊傷。康熙想起,那個傷是當年為了除去鼇拜,跟著侍衛練布庫摔出來的,康熙深沉的目光凝視著胤礽剃得趣青的前額,這孩子實在是太柔弱了些……康熙想著自己那塊傷,除鼇拜,是他十三歲的決定,而太子,已經十五歲了,還抱著父親哭,康熙心中不由得長歎一聲。

  太子收了淚,康熙才細問起他的學業,問了兩刻鐘左右,康熙不經意轉頭,才看見四阿哥還站在書案下的青石地,身子有些搖搖晃晃,連忙說:「來人,給四阿哥搬座兒。」

  「謝阿瑪。」

  四阿哥興許是跪得太久,踉蹌一步,太子趕緊過去扶住,康熙看四阿哥臉色不太好,便問:「胤禛,你吃過加餐了嗎?」

  「回阿瑪的話,還沒。」四阿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父親和哥哥一眼,抱著肚子,「瑕姨早上讓兒子多吃點,兒子沒聽,隨便吃了點就去毓慶宮,師傅今兒板著個臉,兒子們都不敢說要加餐……」

  「是啊!兄弟們都還在毓慶宮餓著,只五弟中午能回甯壽宮陪皇媽媽吃飯,兒子也是餓得受不了,恰巧阿瑪傳兒子來,兒子心想,老四素來胃不好、餓不得,所以順便帶著他過來,想著阿瑪這兒肯定有加餐,能討點饅頭墊墊心也好。」太子賠笑說。

  「那你想得不錯,師傅們管教,這朕不能管,偷給你們哥兒倆塞點東西還行。」康熙笑了,招手叫過人來,「來人,按著朕今日的加餐,賞太子與四阿哥在偏殿用。」

  太子與四阿哥謝了恩,兩兄弟辭了出去,梁九功這才進來:「皇上,慧娘娘說她沒事兒,請皇上不必掛心,奴才去的時候,娘娘正跟十三格格玩呢!」

  「你想哄朕?她到底怎麼了?」康熙冷笑,梁九功嚇得一縮,康熙收回目光,看著桌上的一份檔,「留瑕給了你多少賞銀,讓你瞞著朕?」

  「皇上聖明,奴才該死。」

  「說!」康熙說,冷淡的語氣,像是吐掉一個果核。

  「回皇上的話,奴才過去,聽宮女說,娘娘是哭著回承乾宮的,回宮裝作沒事,摒退了眾人才自個兒在內寢哭,奴才去的時候,娘娘看起來很不好,眼睛紅得兔兒似的,神色之間很沮喪,奴才把皇上的信遞上去,娘娘看了,只淡淡一笑,把信折到匣裡去,賞了奴才二十兩銀子,讓奴才瞞著皇上……」

  梁九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他看見一雙明黃靴子迅速地走下來,之後,聽見康熙的聲音從他頭上傳來:「欺君之罪,朕這會子懶得問,你去甯壽宮稟告太后,朕想著後宮沒個主心骨不成,四妃中立了哪個都要引起阿哥們亂權的,朕有意冊慧妃為貴妃,問老佛爺覺得如何!」

  「是,奴才遵命。」梁九功將他的話牢記在心,只聽見靴子摩擦地面的聲音迅速遠去,他才爬起身來,急急往甯壽宮趕去。

  康熙心急如焚,但是身為皇帝是不能跑的,只能儘量跨大步子。他的身材頎長,腿自然也長,害得後頭跟著的太監們邁著小短腿,個個跑得氣喘吁吁,看來十分可笑。

  康熙這急匆匆的樣子,被剛踏進乾清宮的索額圖瞄見,正想去請安,卻發現康熙已經走進東六宮地,外臣不能跟,索額圖只得進了乾清宮偏殿去處理上書房的幾件事。一走進偏殿,就看見太子與四阿哥正在吃飯,桌上放著五菜一湯跟兩盤餑餑,兩人面前各一碗吃殘了的飯,見他進來,兩人同聲喊:「老親。」

  索額圖甩下馬蹄袖,恭敬地說:「太子爺吉祥、四爺吉祥。」

  「老親請起,這邊稍坐,我們用完就把偏殿還你辦公。」太子說,索額圖是他母親的親叔叔,自然多了幾分親昵。

  索額圖笑嘻嘻地坐了,欣慰地看著太子:「太子爺看著越來越像娘娘了,也像皇上,您就是坐著,讓老臣多看幾眼,心裡也是熨帖的。」

  「老親說什麼呢?我是你看顧大的,要不是你那句『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我早讓人作踐死了。」太子真誠地說。

  那句話是當年康熙立鈕祜祿皇后的時候,索額圖怕還在盛年的康熙與皇后有了孩子,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趁著有次與康熙談到山東一名為老父頂罪、自願流放到甯古塔的孝女時,說了這句「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意思是,若有了虐待兒女的後娘,就算是親生的父親也會被慫恿著疏遠了兒女,等到皇后又死了,康熙不再立後,就是因為這句話,怕新皇后虐待太子,直到佟妃病重,為了寬慰她才又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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