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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此時,一群男人中站出一個老福晉,她一手拉著一個男孩,伶伶俐俐地一福身,帶著孩子們跪下說:「皇上,臣妾是喀爾喀部的格楚勒、丹津的妻子,臣妾的男人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孫,是受了大清金冊世守塔密爾的王爺。可那噶爾丹一個小雜種,又不是黃金血胤、又沒有皇上旨意的,他憑什麼來強佔喀爾喀的牛羊草場?憑什麼要我們給他低頭?臣妾的男人跟孩子都叫噶爾丹殺了,一個老婆子,領著兩個還不能拉弓的小孫孫,如果皇上今兒不能給臣妾一個回答,或者因為什麼緣故不能幫臣妾報仇,臣妾不怨,只求皇上把佩刀賜給臣妾,臣妾跟兩個小孫孫這就回去塔密爾,能用皇上的佩刀殺多少準噶爾人就殺多少,雖死無怨!」

  說完,老福晉直挺挺地抬眼看著康熙,皺紋像刀刻似的鐫在臉上,眸子裡,燃燒著強烈的復仇意志。兩個男孩跪在她身邊,康熙還在考慮回復的答案,其中一個男孩用一口清朗的童音說:「您就是柏格達汗嗎?」

  所有人都笑了,康熙對他招手,那男孩便跑上前去,康熙用流利的蒙語說:「我就是柏格達汗。」

  「我阿爸說,柏格達山好高好高,柏格達汗就跟柏格達山一樣高,可是,你為什麼沒有那麼高呢?」那孩子問。

  柏格達峰遠在天山,其實誰也沒見過,只是聽說它巍峨險峻,太宗與蒙古諸部盟誓之後,就被拿來稱呼清帝國的統治者,形容皇帝如柏格達峰一般偉大。康熙微笑,他對那孩子說:「因為我不是柏格達山,我沒有那麼高,但是不管你在哪裡,柏格達汗都像站在柏格達山上一樣,能看見你、照顧你。」

  「那柏格達山,在你住的北京嗎?」

  「不在,它在天的那一頭。」康熙指了指西方,仔細看看這個孩子,他有一張上翹的嘴,這個特徵,幾乎只要有博爾濟吉特血統的人都有,康熙、留瑕還有太后、太妃都有一樣的嘴,不過這孩子比康熙與留瑕更像博爾濟吉特家的人,他的皮膚比較白,團臉、細眉、淺褐色的眼睛,組合成一張相當標準的蒙古輪廓。

  「北京好玩嗎?」

  康熙哈哈大笑,他抱起那個孩子,讓孩子坐在他腿上:「好玩,我的家有好多跟你一樣年紀的男孩女孩,他們沒見識得很,沒見過大草原、也沒見過成群的牛羊馬匹,你跟我去北京,看看我的家、也跟他們說說你的家,好不好?」

  「我的家……已經沒有了……」孩子扁了扁嘴,明亮的眼睛悲傷地看著康熙,「有一群人來,把我的阿爸阿媽都殺了,把我的草原、我的小馬還有我的小弓都燒掉了。柏格達汗,你說不管我在哪裡,你都能照顧我、看見我,那你能把我的阿爸阿媽還有我的草原都還給我嗎?」

  孩子的童言觸動了康熙的心,他看著這個幼失怙依的男孩,只剩一個老祖母能依靠,他摸摸孩子的頭,老福晉的目光中,蒙上了失去親人的悲哀,康熙猛地想起自己當年,不也是失去父母、只有祖母嗎?心中一沉,很快又清醒過來,可憐是一回事,但是現實還是現實,他還不能跟噶爾丹全面開戰,他對老福晉說:「老哈屯,我還不能幫你搶回你的草原,但是,那一天不會太遠的。我已經叫人給你們喀爾喀的百姓挪地方,就在古北口、喜峰口這些地方,你們先住一陣,不光是你,就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土謝圖汗他們,不久就會南下,帶著你的孫孫跟百姓進來吧!我不會虧待你們的。」

  「再好的水草地,不是自己的就不敢叫牛羊吃。」老福晉還很固執,她又跪了下去,「臣妾不敢要皇上的地方,只求皇上賜一些兵馬,為臣妾的男人孩子報仇,臣妾的家族是黃金血胤,不能給人白白糟蹋!」

  「你家是黃金血胤,可那與我滿洲子弟有何相關?你格楚勒拿過銀子養過我哪一旗的兵馬?還是救過我哪一旗將士的生命?我是個男人不會生孩子,可我知道生孩子、養孩子不容易,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誰沒有妻子兒女?你格楚勒孩子的命是命,難道八旗子弟的命不是命嗎?你家族的命不能給人糟蹋,難道我八旗子弟就命賤,活該給你死去的丈夫兒子殉葬?」

  康熙的問話一句比一句犀利,雖沒有半個髒字,卻冷得徹骨徹心,他的目光如刀,森冷嚴酷地望著老福晉。老福晉臉色一變,她在草原上位分極高,在康熙小時候就進京見過,二十幾年過去,還一直記著那個「娃娃汗」的樣子,根本沒把康熙放在心上,卻沒想到當年的那個娃娃,今日如此難纏。原本想拿這些位分壓著康熙讓他派兵,但是站在這塊由他控制的土地上,才發現這位柏格達汗根本不把黃金血胤的名頭看在眼裡。老福晉四下一望,都是康熙的人,誰也不能幫她,靜默中,康熙握有的皇權沉甸甸地向她壓來,老福晉不自覺地跪了下去,連聲認錯。

  康熙淡淡一笑,將孩子放下,叫他把老福晉扶起來,瞬間,又變得十分和藹可親,康熙溫和地說:「漢人有句老話,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也是一隻大鵬鳥平常不亂出聲,可是一出聲就震動四野。平素我來,你們總說什麼『雄鷹飛翔到草原』,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只是只亂飛亂叫的大鴨子。正像你說的,這噶爾丹不是黃金血胤也沒有我的旨意,就破壞草原的規矩,長生天不會不管,我,當然也不會不管!」

  「那您什麼時候要出兵?」老福晉顫抖著嗓音問。

  康熙眸光一閃,陰冷的不悅神色馬上罩在臉上,老福晉又跪下叩頭,才聽得康熙冷冰冰地說:「這是朝廷的事,你一個女人,問這麼多做什麼?把你的百姓帶進來,你跟你的孫孫到北京,進宮來住,我將待你的孫兒如同親生,將來,還讓他娶我的女兒,至於其他的事,你不要問了。」

  老福晉諾諾稱是,康熙回過顏色,又命人賜宴賜財寶,安撫了蒙古諸王,這才又繼續北巡去。

  這一日,走到個叫玲瓏穀的地方,夕陽西沉,康熙選了處適合紮營的地面,自有人們去收拾,他策馬在附近走走繞繞。規矩現在是康熙身邊的大紅「貓」了,連北巡都跟著來,縮在康熙鞍上的袋子裡。康熙掀開袋口,規矩探出頭來,跳了幾跳要他抱,康熙把它抓進懷裡,規矩爬到他肩上,警覺地聳著肩膀到處亂看。

  平莽荒野,只有行營生起炊煙,直直地飄入天際,在滿天溢彩流丹的暮色中,幾縷輕煙縹緲,長風一吹,就散得不知去向。康熙摸著規矩,暫且放下了滿懷國愁家思,靜靜地望著光明一寸寸退入地平線後。天地迴圈,有晝有夜,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像日升日落,三十六歲,是巔峰也是下坡,人間萬物都是他的財產,他能操弄天下,唯一不能完全掌控的,還是人心,或者說,人的感情。

  甚至,他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欲念,即便他極力避免濫情的名聲,但是在他心中明白,自己是好色的,他從來不需要去控制自己的欲望,身為君王,他理應克人欲,吊詭的是,他的欲望帶來繁盛的兒女,這又是國家昌隆、皇室後繼有人的象徵。

  留瑕,已經算是他克制己欲的極致了,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思念留瑕思念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而在夢裡,就肆無忌憚了,她的調皮、她的嫵媚,她那孩子般的任性與成熟嬌媚的胴體,化成一場場妙不可言的春夢,夢醒後卻更加失落。

  規矩粗粗的貓舌舔了舔康熙的脖子,把他的思緒從遐思拉回現實。天已經暗了,夕陽帶走了溫度,大地即將變得冰冷,他這次沒有帶妃嬪,漫漫長夜……康熙把規矩塞回袋子裡,氣悶地說:「這麼冷的天,朕身邊怎麼只有你啊!」

  規矩喵喵地叫了起來,康熙一夾馬肚,馳回行營。

  一夜西風,寒宵一片枕前冰,康熙朦朦朧朧睡醒,心知還不到四更,便躺著不動,拉緊了被子再睡一會兒,規矩的毛不長,怕冷,緊挨著他縮成一團,但是康熙閉著眼睛卻睡不深,只覺得奇怪,這自鳴鐘怎麼還不響?

  這半年來沒了留瑕喊他起床,他試了幾個宮女、太監喊,都覺得很煩,聽得心頭火起,於是讓人到四更就給自鳴鐘上發條出聲吵他,這才好些。可是,他總是還不到四更就醒來,好像期待什麼,又往往悵然。

  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大約是要來給他轉自鳴鐘,他閉著眼睛,轉身向內裝睡,卻聽那人走近他,在他褥子邊矮下身子,康熙的心在聞到一縷熟悉的香味後急速地跳動起來,脹得胸口一陣悶熱,那人輕聲說:「皇上,四更了。」

  康熙的心狂亂地跳動著,他緊抿著眼皮,心中暗罵自己做什麼緊張?卻還是賭氣似的往內滾了半圈,把臉埋進枕頭裡,那熟悉的官話裡夾著一點點江南方言的柔軟,最後一個「了」輕輕上揚,絕不會認錯的,可他就是不敢相信,怕是自己在做夢,平白又惹難過而已。

  那人輕笑,又是一聲輕輕的:「皇上,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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