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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康熙曾經登上角樓,靜靜地凝望著這些小船漂走,他沒有讓人在角樓上點燈,怕驚動了這些帶著天子期望的小舟歸向彼岸。

  佟皇后來時那般輕巧,去世也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只是康熙的笑容沒了,他臉上那些裝飾性的微笑、冷笑全都消失了,不哭不笑,說話也平板沒有起伏。但是一切都在控制中,一切都顯得很理性,唯一的反常,是康熙嚴懲了所有在國喪期間喝酒看戲的官員,他冷著臉將他們削官罷職,不容許分辯、也不容許悔過。

  佟皇后頭七那天,他的父親佟國維來見康熙,交給他一份中宮箋表。

  康熙端正了臉色,皇后的中宮箋表向來不能輕用,只要中宮箋表一出,等同聖旨,雖然還要經過皇帝用印認可,但是中宮箋表所提的要求,皇帝不能拒絕,必須照允。中宮箋表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出現過了,只有第一任的赫舍裡皇后用過一次,繼任的鈕祜祿皇后至死也沒用過,佟皇后的中宮箋表,其實就等於是遺詔,她要要求什麼?

  康熙看完,訝異地抬起頭,問既是舅舅、也是岳父的佟國維:「冊封留瑕為慧妃?為什麼?」

  「回皇上話,大行皇后臨去前告訴奴才,說這宮中沒個主心骨是不成的,六宮之主,最要緊的是出身,論身份,沒有人能比得了留瑕格格,而她這個身份入宮,也不能苦巴巴地從小妃子熬,該做個正主兒才是。」佟國維恭敬地回答,全然不敢對這外甥略大聲些說話。

  康熙心中一震,這將他心中的顧忌去了一半,留瑕一入宮就是主位,自住一宮,不用寄人籬下……康熙轉念,留瑕沒有政治後臺,又連忙拒絕:「這,她不願意進宮的!何苦勉強她呢?」

  「回皇上話,大行皇后說,格格與您是親戚,跟咱佟家也算一表三千里,攀著親。要是格格願意委屈,還請皇上做主,讓她拜奴才或奴才哥哥為父,咱們一家也好親近。這都還是其次,大行皇后還說,您不妨把這道中宮箋表跟老佛爺的賜婚旨意一併送給格格,讓她自己選擇吧?」

  「她要不選這道中宮懿旨呢?」康熙心動了。

  佟國維花白的壽眉輕輕一動,淡淡地說:「那就算皇上白疼了她了。」

  皇后之死,像一塊熱炭投進表面平靜的後宮,在底部冒起層層水泡,只在表面依然平和。正如佟皇后說過的,後宮不能沒個主心骨,誰是下一個六宮之主?不只成為宮人關注的焦點,也是外朝眾臣最關心的。

  檯面上的惠榮德宜四妃瞬間成為眾人壓寶的對象,這一天,一群剛下值的內務府筆帖式閑著沒事,在內務府衙門裡磕牙聊天,把這四人分析了贏面,只見東首一個正兒八經上三旗出身的筆帖式先吸了鼻煙,「哈啾」一聲打個噴嚏醒神,舒了舒羅圈腿說:「這四位娘娘,領的一樣月例,我瞅著,贏面也是一樣的。論年紀,姐兒四個都差不多;論子息,都生了阿哥、格格;論容貌,咳!那我不敢看,主子要把我眼睛挖出來。」

  眾人噴笑,另一個老些的筆帖式用煙杆子指著那人,笑著說:「還以為你見過娘娘,結果是放屁!有什麼象牙,還不快吐出來!」

  旗人忌諱多、禮數多,講究的就是個說話的派勢,連罵人都要繞個彎彎,剛才那個筆帖式也不生氣,油滑地笑了笑說:「七爺,做什麼說我是狗啊?犯得上嗎?這不就說了。這四人裡,倒還有些個差別,惠娘娘呢!占著明相國的勢,肚皮爭氣生了大爺,大爺跟太子爺都是頂受主子喜愛的,惠娘娘的贏面原本最大,可惜就是這幾年不待見。宜娘娘的家世也好,老爺子管著鑲黃旗、哥子兄弟也都在旗裡行走,人脈廣、又得寵,五爺又養在老佛爺宮裡,就是好飲酸,宮裡人不喜歡,要不,高升應當是最有可能的。」

  老筆帖式抽完了煙,將煙鍋在炕邊用力敲了幾下,咳了咳才說:「其實呀,我倒覺得榮德兩位贏面大,這兩位雖不顯赫,可性格好、人緣好、進宮又早,漢人有句話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小妾嘛,愛怎麼寵是一回事,可這正頭娘娘不一樣,你說剛過去的中宮吧!人家雖說是國舅家的,可佟舅爺哪裡比得上明相國?明相雖說現在不待見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句不恭敬的,明相的脖子都比佟舅爺的腰粗。可佟娘娘進宮就是主位,那惠娘娘還是生了大爺才升的妃,自打仁孝皇后過去,孝昭皇后又是個病秧子,這千事萬事哪一樁不是佟娘娘打點,可你聽說皇上特別喜歡嗎?沒有吧?所以我說,榮德二位贏面大些。」

  一群人熱烈地討論起來,引得主官們也來聊幾句,夏日的內務府,為了誰會脫穎而出執掌後宮,吵得不可開交。

  六宮之事,暫時交還到甯壽宮由太后裁決,舊人屍骨未寒,群臣也不敢要求康熙再立正宮,康熙似乎不知道群臣的討論,他依然二更左右就寢、四更起身,該做的事、該批的公文、該請的安……一樣都不曾落下。只是平素起居的時候,常常一個時辰說不到一句話,要不就是抱著規矩發呆,或者走到乾清宮後,望著坤甯宮出神,魏珠與梁九功看著不對勁,連忙去稟了太后,可太后召了康熙來問,他也只是淡淡地說:「兒子心緒不太好,過一陣子,會好的。」

  人們原本也想過一段時間會好,但是太醫院卻開始惶恐起來,他們注意到康熙的食量日益減少,望診、問診、請脈時候都發現他的臉色蒼白,神思縹緲,他的體重也開始下滑,魏珠等人幫他換衣裳時,偷偷摸了摸他的腰圍跟上臂,明顯跟從前有很大差別。

  康熙對於他們的恐慌,似乎察覺了,又好像沒有察覺,依然冷著臉做自己的事,什麼都照行程來。整個七月,康熙都在紫禁城與殯宮間來回奔波,有時隔日去給亡者上食、當日回宮,有時直接住在殯宮旁邊,五日一祭、十日一拜,各式各樣的禮節、規矩多如牛毛,夏季的國事偏又不少,康熙起早貪晚、兩頭忙碌,加上心緒委頓,很快就得了風寒病倒了。

  人們勸阻他不要再去殯宮奔忙,太子與大阿哥跪在他床前要求代表前往,可是康熙還是撐著病體策馬前去。太后要攔,康熙卻跪在太后跟前,冷冰冰地說:「母后,她陪了兒子二十年,兒子只剩這十日能陪她,往後就再也不能見了,求母后恩典,讓兒子去吧!」

  說到這個份兒上,太后還能攔什麼?只得讓他去了,但是康熙沒有表現出任何尋死覓活、生死相隨的樣子,他祭完了皇后,回到宮中便宣佈在皇后月祭禮後,出巡塞外調養身體。他的面容蒼白憔悴,聲音幹得像是幾天沒喝水似的,冷酷沙啞:「朕南巡甫歸,後喪剛滿又出巡塞外,少不得有人要說朕沒心沒肝、不體諒民瘼,這裡是直隸以北奏報上來的一份清單,北方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少了兩成。朕此行所經,全都是亢旱之地,帶的隨從也不到百人,一個要去玩樂的人,會去這些徒增煩惱的地方嗎?朕懶得多說,只你們自己想想,嘴長在你們身上,朕管不了,愛議論不議論,全憑你們自己良心了。」

  眾人連忙叩頭表示不敢作此念想,康熙臉上沒有表情,自顧自地起身,往暖閣去了。

  天子居喪,以日代月,除服之後,宮中、國中雖仍要為國母心喪三年,但是紫禁城裡那種哀傷、疲憊的氣氛已隨著白色帳幔、孝衣孝帶褪去,給國喪拘束得發悶的人們,如開鎖猴兒般,紛紛打理著,該洗的洗、該剃頭的剃頭,就是康熙,也覺得頭上長出的短髮討厭,一除服,就讓人來整理了頭臉。

  剃完了頭,康熙叫來從前照顧過規矩的小太監,他跟留瑕很熟,康熙把桌上的兩份旨意交給他:「你去朝陽門外碼頭等留瑕,她一到北京,就讓她自己選要哪一道旨意,告訴她,要是選太后指婚的旨意,就不用來見朕了,省得兩下難受,你去吧!」

  康熙摸著剃得趣青的前額,臉上還是那樣死板板的沒有一絲表情,他想起了佟皇后,中年喪妻,他心中不能不感慨。走出乾清宮,繞到宮後,他望著不遠處的坤甯宮,那裡從赫舍裡皇后去後就沒有人住了,與乾清宮的人來人往相比,顯得格外冷清,在功成名就的時候、在他最能大展身手的年紀,他身邊的國母之位卻空無一人……

  思及此,他心中頓時空落落的,遙望著東方一絲隨風擾戲的薄雲,強烈的思念如果能寫在雲上、下成雨、落到留瑕手裡,那有多好?他有太多話想說,可是太後跟妃子們不會懂;他有太多苦想傾訴,可是宮女、太監們不配聽,這一切,都寄託給了留瑕,她會不會來北京?來了,會不會選擇那道中宮旨意?還是……選擇成為顯親王福晉,從此與他相望不相聞?

  第十五章 塞外 康熙二十八年秋

  後喪足月後,康熙自乘了一輛樸素的車,帶著一干侍衛跟幾輛載著箱籠、飲水的車,輕車簡從,往塞外去了。

  天意秋初,出了京城往北走,過牛欄山、密雲,一路巡視京畿防務,出古北口後,眼界頓時開闊,金風吹過千里關山,像有人拿著畫彩,淩亂地在長草上染了淡淡金黃,這片草長馬壯的景象,看在康熙眼裡,卻覺得煩憂。因為這片草原上今年莊稼欠佳,草黃得再美,又當不得飯吃。馬蹄嗒嗒,踏過長草間,驚起一些黃羊、野雞跟野兔,康熙約束著眾人不許傷害動物,算是給皇后追福,只是這些動物都比從前來時見的乾瘦,越想越煩,打馬領著一群侍衛狂奔,才能稍稍紓解心中鬱結。

  康熙接見了一批蒙古王公,他們平素來見康熙,都帶著大批禮品,穿金戴銀的,可是此時相見,人人都是一臉疲倦,一見了康熙,全都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皇上!皇上!我們沒法兒活了,沒法兒活了呀!」

  康熙訝異,連忙叫人把他們都攙起來,這一大票蒙古漢子半是真情、半是誇張,哭鬧個不休,七嘴八舌的也不知說些什麼,康熙聽得一怒,氣沉丹田,炸出一聲怒吼:「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一個一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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