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紅塵盡處 | 上頁 下頁
四八


  三天之後的清晨,沐蓉瑛打開樓閣上的窗子,看見博爾濟吉特家的畫舫,載著薄薄的晨霧,劃過滿湖煙雲,往日出處而去……

  同時的北京,卻沒有這般好天氣,一場驟雨,從晚上下到天亮,灰濛濛的烏雲籠住整個北京城的天空,傾盆大雨狂暴地打在京郊的平原上,柔順平緩的萬泉河暴漲起來,地裡的穢氣混著水,空氣中充滿了混濁的氣味,又濕又臭,就連雨水嘗起來都是苦澀的。

  這樣的天氣,沒法種地、做買賣,整個北京城的居民都躲在家裡,路上沒有行人。西直門外一溜兒鋪著平整的禦道,卻遠遠地瞧見雨幕中,數十個人駕馬沖進京城,馬蹄如同雨點,狂亂而雜遝地擊在泥濘的北京街道上,馬蹄子上濺滿了黑褐色的爛泥,就連騎者的鞋幫、衣角都難免沾上幾點黑星兒。

  這群人一色披著朱紅油衣、涼帽,看著都是宮裡人,騎得飛快,也不怕馬蹄子打滑,進了西直門後一路往北,飛馳進紫禁城正北的神武門。

  一進神武門,下得馬來,一眾太監早已等在當場,乾清宮副首領太監魏珠湊近打頭的人:「皇上吉祥。」

  「佟妃怎麼樣?可有什麼話?」康熙急匆匆地問,康熙還來不及踱幾步暖暖腿,就快步往內宮入口順貞門趕,佟妃六月底就因為病重回宮調養,太后前日回宮見了,發現她病得很重,連忙差人傳康熙回宮,這才大清早地匆忙從暢春園趕回來。

  魏珠來不及請安,便跟在他身邊說:「回皇上話,娘娘一天只能醒來不到半個時辰,娘娘身邊的大姑娘代求了老佛爺恩典,讓傳佟家兩位老舅爺、舅太太跟幾位舅爺、舅奶奶進來,可娘娘說『不掛心家裡,橫豎都是主子的老娘舅,叔親爺親不如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虧待的。眼下只想再見主子一眼,敘了二十年夫妻情分,雖死無恨。』」

  康熙埋頭只管走,混濁的雨水打在像刀刻似的表情上,只有眼睛不知是進了水還怎的,微微發紅。他緊抿著嘴,穿過御花園,走進佟妃居住的儲秀宮。

  妃子們大多留在暢春園裡,這雨中清晨,也沒人來串門子,儲秀宮裡靜得怕人。康熙除去了油衣,三下兩下扒掉又髒又濕的鹿皮靴子,急得連鞋都沒換上,踩著襪子就往佟妃內寢去。

  內寢裡一樣一片死寂,康熙揮退了侍候的宮女,輕輕靠到床沿,杏黃床帳暗織著壽山福海紋,內寢的光很微弱,只見佟妃那張巴掌大的粉撲子臉縮在空落落的枕被之間,那樣孤單而衰弱。

  關於佟妃的回憶一下子排山倒海湧上來,這麼多年了,他不是頂寵愛她,只是名分擺著,敷衍而已。但是她除了南巡那回,二十年來從不跟他吵鬧,她跟著他,幾乎沒過上幾年安生日子。

  剛入宮時,鼇拜還在,能不能活命都還在知與不知間;之後是三藩的八年戰爭,外面的戰塵雖然沒有波及皇宮,可是宮中這麼多的妃嬪兒女要養,能用的錢卻少得可憐,全仗她約束妃嬪、節省開支;接著是攻臺灣,這雖然沒後宮什麼事,可這時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孕,卻因為天生體弱,生下來的八格格,沒多久就夭折了……

  康熙越想越替她心酸,他懊悔自己對她太過苛刻,心中一陣悲涼,鼻頭一酸,餘光瞄見旁邊沒人,便放任兩行清淚流下,畢竟相處了二十年,又有中表之親,焉能不動情?他抽了抽鼻子,偏過頭去,正要拿帕子揩臉,往袖裡一掏卻沒有,此時,聽得佟妃柔細的聲音說:「外頭下雨……皇上臉上沾了水珠……」

  康熙胡亂抹了抹臉,強笑著扶她起來,拿了幾個枕頭給她墊背。佟妃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條手巾,細細地幫他揩淨了臉,微微一笑,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個笑像月夜飛起的柳絮,輕柔而淒清。多年以後,每當康熙想起佟妃,第一個竄進記憶的,便是這樣的笑。

  佟妃對康熙說了很多話,從他們的幼年、少年一直到現在,康熙從沒這麼仔細聽一個妃子說話,她把心裡許多說不出口的懸念都告訴了他,曾經快樂的、悲傷的、自責的、陰險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了康熙。

  康熙在聆聽的過程中,強烈感受到她的生命是為他而活,她的快樂,因為他偶然的一次親昵;她的悲傷,因為他無意的一次責駡;她的自責,因為他心情煩躁;她的陰險,因為她不想失去他。

  一個女人,把生命寄託在另一個人身上,以他的意志為意志、以他的情緒為情緒,她心裡沒有自己,只有他,而他的心裡,裝著什麼?

  「皇上,我始終不明白,你的心裡,裝著什麼?」佟妃倚在枕上,靜靜地等著康熙發話,她的視線落在他臉上,那雙與康熙十分相似的眼睛裡,充滿了深刻的愛戀。康熙心中一痛,他從來不知道她溫順怯懦的外表下,有這麼深重的感情。

  「朕的心裡……裝著……裝著……」康熙想說,可是又覺得無從說起,佟妃盯著他,又不忍心拂她的意,他心知她再活也沒有多久了,就是今天她罵他、打他,他都會忍下來,夫妻一場,何苦傷一個垂死之人呢?他想了想,悠悠地說,「太多了,朕本想說心裡裝著國家,可又覺得不能一言蔽之,一條條跟你說吧……」

  「別的皇帝,都說什麼生有靈異,可朕是沒有的,一個庶出的三皇子,年紀又小、身體又弱,怎麼說都不該即位,可朕今年,已經坐了二十八年的天下……朕自己小時候讀書,不比人特別聰明,只是,人在這宮裡,要活,那就得學東西保護自己,書,就是保護自己的工具。

  「人受擠兌能耐大,慢慢的,朕感覺自己身上背著一種很沉的壓力。朕首次祭天的時候,連那祭盆都拿不動,可是站在那個祭壇上,奶聲奶氣地背著『總理山河臣愛新覺羅·玄燁謹告昊天上帝,臣以幼弱,承皇考世祖章皇帝之基業』……

  「那時辰,天那麼亮,好像真的有個神靈在聽朕這個小蘿蔔頭說話,朕站在祭壇上,下面跪著一大票人,那麼亮的光照在他們身上,白花花地照在天下,朕那時候才想,『哦!這就是當皇上!』

  「可當皇上,也不是容易的。小時候,師傅就教朕,說天子總攬朝綱、瑣事不須經心,可你想,咱這國家這麼大,人這麼多,做一個皇帝要是每天出來喊一聲『有事上奏、無事退朝』,每天就見那幾個內閣大臣,這幾個人就是眼睛耳朵,要是他們有意地蒙你,那這個皇帝就算瞎了、聾了,所以朕不能不事事巨細靡遺。

  「鼇拜跟三藩就不說了,你都是知道的,朕越長越大、越大越老,每天要辦三四百件事、見二三十批人,還要祭天地、拜祖宗、請安、管孩子。可是,朕一天也只十二個時辰,也只有兩條腿兩隻手,今兒的三百件事不辦完,明兒就變成六百甚至七百件事。它們就像鞭子,不停地追著朕跑、逼著朕跑,可朕辦起來,越來越有滋味、越來越有想法,慢慢地也就不覺得苦了。

  「朕常常看人死亡,記得前頭的幾個老太妃去世,朕去看。都才幾歲的人,老得白髮皺紋都出來了,她們的一輩子,就鎖在這幾裡長的皇圈圈裡,她們多苦啊!可是她們哪個不是面相、命相都貴不可言的人呢?

  「所以朕想,人這一生,雖說是命定,可是這運是自找的、命是心造的、福是自求的,你不動、不求、不造,就一輩子沒有出息,朕不願意死的時候,捶胸頓足恨自己當年不如何如何,更不願意留個遺言說『這些沒打完的仗、沒收乾淨的賊子,交給你們吧』,這樣,朕還不得給子孫們抱怨死?將來就拿些爛肉臭菜拜朕,當真是氣『死人』!」

  康熙儘量說得輕鬆,雖說跑野馬似的不完全切著佟妃的問題,可佟妃細細品味著,帝王心術、權謀詭計的背後,只是一篇開闊卻又平凡務實的道理,皇帝不全是娘胎帶來,是學來、磨來的。在他的志向下,佟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或者說女人的渺小,他的心太大,眼睛總是到處尋找著讓他不虛此生的建功目標,女人,對他來說,是什麼呢?

  正想發問,卻聽外面一聲聲通報進來,原來是太后到了,康熙起身相迎,佟妃輕輕地歎口氣,一種訣別的憂傷盈滿心頭,她已經聽見了死亡的翅膀在這房中拍打著,她顯得那樣平靜,粉白圓潤的輪廓綻出淡淡的笑:「老佛爺吉祥!」

  她在兩天后死去。

  康熙在佟妃病危時冊封她為皇后,早上剛將冊文朝服朝冠送到儲秀宮,申時,佟皇后就病逝了。因為宮中還住有太后,所以第三天就將梓宮送到朝陽門附近的殯宮去,在那裡舉行一應喪儀。

  太后、裕親王與恭親王等人,怕康熙又像太皇太后喪時那樣失心瘋,所以母子三人商量好了,在皇后梓宮還停靈宮中期間要輪番陪在康熙身邊。

  康熙換了一身素白袍子,玄色的紗地馬褂,就連辮尾的絲繩都換了白的,他異常安靜,不言不語,也不痛哭。空下來的時間,只是靜靜地坐在佟皇后的床上,讓人拿了個條桌,開始不停地用印著藏傳法輪的紙折船、折花,折了一艘又一艘,折了小船折蓮花,到了晚上,就讓人在上面放個小蠟燭,讓他們拿到宮外的筒子河裡去放。

  太后問他為什麼折船,康熙平靜地說:「過幾天就是中元了,超度了紫禁城裡的冤魂,讓皇后去西方時候,有人伺候照顧著。」

  傳說,一盞水燈可以載走一縷遊蕩人間的靈魂,若是水燈莫名其妙地沉了,那必是鬼魂搶著要上水燈而把水燈弄熄了。暗沉沉的河繞著皇城走,黑漆漆的河道上,亮起無數的小小火光,隨著水流漂向遠方,在莊嚴肅穆的皇城護城河上出現這樣的畫面,顯得更加神聖也神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